很快,学校放暑假了。洪师母命洪路杰带妹妹去老家,去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家过暑假。在老家,洪路杰选择住外公外婆家。外公在大学教书,暑假回来了。外公不仅会讲故事,还会带他捉各种昆虫,蟋蟀当然也捉得到。洪路文则去了爷爷奶奶家,因为姐姐洪路萱打小一直跟爷爷奶奶过。洪路萱比洪路文大六岁,秋季开学要上六年级了。洪稼翔准备今秋让洪路萱转学到上海。洪路文进爷爷奶奶家,见洪路萱摆着张臭脸,是俗称嘴上能挂油瓶的架势。这脸当然不是摆给妹妹看,而是针对父亲让她转学。她舍不得爷爷奶奶,不想去上海。她讲一口洪路文听起来像看大世界哈哈镜般怪异的方言,把钱叫“洋甸”,把女孩叫“窝腾’。洪路文见了姐姐欢天喜地,把存的零用钱拿出来上供,当金钱站出来说话,所有的不快都去上厕所了,姐姐马上玩变脸,笑逐颜开。洪路萱想到班主任那个妖婆子,班里的同学明明分男女界限,她非要一男一女混搭排座。跟她同桌的男生一副臭屁样,在桌子中间画条杠。有一次,她胳膊不小心偷越国界,被他猛击一拳驱逐出境。那次上课她见同桌破鞋洞中的大脚趾伸进伸出,像小老鼠在洞口探头探脑,她忍不住用铅笔头戳一下,大脚趾虽然被铅笔芯戳得缩回去,大脚趾主人却一蹦半尺,告到班主任那。班主任为此罚站她一堂课不说,之后六·一儿童节,班上排节目,跳“叮铃铃,叮铃铃,骑马上北京。”
她手都举酸了,申请参加,却因为“大脚趾事件”,班主任板着脸,不肯飨以笑容启用她。后因为班上人才匮乏,没合适的人跳马头,班主任才把目光落她头上。最后达成协议,协议像鸦片战争后中国和列强签订的不平等条约。班主任让她承认抄小毛毛的造句作业。小毛毛是邻居,跟她同级不同班,造句是:“因为……所以……”。当时自己和小毛毛一起做作业,造句是她想出来的:“班上办了小图书馆,因为书很多,有的同学不爱惜,所以时间长了,有些书破旧了。”
是小毛毛抄她造句,班主任也教小毛毛语文,非说是她抄小毛毛,她当然不承认!可为了当那个领着群马“叮铃铃,叮铃铃”跳的马头,她忍辱负重接受罪名,至今脑中会有格言冒头:“两腮无肉,必定难斗,满脸横肉,十有九凶。”
感觉这正是班主任的真实写照。想到此,洪路萱觉得转学到上海不是坏事,至少不必再受班主任和同桌气了。洪路萱知道班主任不喜欢她,是班主任想借爷爷家当班上课外活动室,爷爷不肯。想到此,洪路萱放下满肚不快,跟妹妹一起出门去照相,留给爷爷奶奶作纪念。洪路杰在外公外婆家忙得不亦乐乎。外公带着他捉了比被爸爸烫死的多了几倍的蟋蟀养在淘箩里。外婆在淘箩上扎了纱布,防止蟋蟀外逃。外公还带他捉了成群结队的“哭哭娘”,这帮小畜生叫起来比蟋蟀有趣,是抑扬顿挫的“哭——哭——娘”,比听京戏的“咚——咚——锵”更令他动心。暑假结束,洪路杰将这帮小朋友悉数带回上海。他想起有些哭哭娘是南瓜地里捉到的,便在床脚放了只用人吴妈买回来做菜的老南瓜,南瓜上坐几只哭哭娘。有些哭哭娘是在葫芦架上捉到的,便在床栏上放了只母亲吊在梳妆台上做装饰用的葫芦,葫芦上坐几只哭哭娘。有些哭哭娘是荸荠塘边捉到的,便去小菜场买了堆荸荠堆在枕边,每只荸荠上坐只哭哭娘。然后,他陶醉在哭哭娘的叫声中安然入睡。梦中,他又回到老家,跟着外公又捉了更多的蟋蟀、哭哭娘。突然,耳朵的剧痛将他从甜蜜的梦中惊醒。他发现自己的右耳不知咋的拎在了父亲手中。父亲右手拎着他耳朵,左手正摧毁他心爱的“哭哭娘精品世界”,南瓜、葫芦、荸荠都被扔到天井里,上面的哭哭娘纷纷逃逸。父亲又想将淘箩中的蟋蟀像上次一样故伎重演来他个全歼。洪路杰此惊非同小可,奋不顾身从父亲手中抢过淘箩逃到弄堂里。他长跑也很了得,并不比他的劈叉、翻跟斗功夫差。洪稼翔穿着老k皮鞋虽孜孜矻矻拼命追,效果像乌龟追兔子,眨眼儿子没了影。洪师母见儿子离家出走追出去,沿北京东路一直追到外滩,不见儿子,只好回家发动吴妈再一起去找。一夜无眠,第二天上午,洪稼翔已去上班,洪师母见儿子隐在客厅的沙发后,把他拉出来,板着脸问:“你有本事跑啊,干嘛还要回家?”
洪路杰低着头说:“我为了要吃长生果啊!”
吴妈听洪路杰这么说忙去厨房端钢精锅。原来她昨天见三个孩子到家,去小菜场买了刚上市的花生,用盐水煮了准备给他们吃。她自己被“哭哭娘事件”闹得心烦意乱,忘了锅里还有花生,想不到洪路杰在外游荡一夜却惦记着它们,笑得打跌。这边正吃着花生,楼上黄家传来响亮的哭声。洪路萱、洪路文忙丢下花生往楼上跑,见黄康化屁股朝天伏在床上哭成个泪人。洪路文问:“康化,你怎么了?哭什么哭啊?”
“呜啊——呜啊——”黄康化哭得哽咽喘气,边哭边说:“呜啊——你们说,这事冤不冤?五斗橱上的五块钱不见了,我怎么知道是啥人拿的?姆妈阿爸非要赖到我头上还打我屁股!哇!好痛!”
又使劲哭,止都止不住。洪路文姊妹面面相觑,很同情他,知道他家的“打屁股”不是一般的拍拍屁股那种小儿科。但黄康化哭得没完没了,把两姐妹哭烦了,命令他不许哭,把事情说清楚,黄康化才吭哧吭哧止住哭,细细道来。原来,黄鑫强小舅子从老家来上海,黄师母拿出五块钱给弟弟零用,放在五斗橱上,一会不见了。此时,五个光头都不在家,只有黄康化坐桌边飞快地用纸折东西,他折出一套衣服裤子,准备将其要价二分出售,他不知有没有人买,正孔夫子挎大刀——能文能武,边动手忙活边动脑想营销策略。黄鑫强夫妇问他:“喂,康化,五斗橱上的五块钱你拿了没有?”
“没有。”
黄康化吃惊的从手上抬起眼。黄鑫强夫妇盯着儿子的脸,目光怪异。他们认准儿子的眼神是惊恐的、做贼心虚的。又盘问:“你是不是拿了不知道那是五块钱,把它当香烟壳纸玩丢了?”
“不是,我没拿。”
黄康化说。“你是不是拿去买冰激凌吃了?你知不知道这五块钱能买多少冰激凌吗?”
黄鑫强夫妇怒视着他们认准的家贼。首先,他们觉得儿子不认识五块钱,把它当花纸头玩丢了。其次,黄康化一副瘟头呆脑的样子,连一句像样的辩护词都没有,只会说:“不是,我没拿。”
可见其做贼心虚!再次,家里没第二个人,不是他拿又会是谁?夫妇两用尽各种方式让儿子招供,儿子就是一句话:“不是,我没拿。”
黄康化此时智慧全用到自己的产品制作营销上,无暇他顾,这让他父母恼怒异常。这时,舅舅上前拉着黄康化小手柔声细语说:“走,康化,舅舅带你去买好吃的。”
黄康化喜出望外,他想不到舅舅不但不赖他偷钱,还要带他买好吃的,他想吃一包糖炒栗子,忙不迭跟他下楼到弄堂口南货店。舅舅从皮夹子掏出五块钱,对黄康化说:“康化,这是五块钱,舅舅刚才在弄堂里捡到的。是不是你拿到弄堂里玩丢了?你要说实话,舅舅拿它给你买一包糖炒栗子,外加一包盐金枣。”
黄康化早被这场冤案弄得身心疲惫,他不想再为这五块钱搞七捻三。既然舅舅已捡到,就承认是自己弄丢了吧,反正也没损失啥。忙点头说:“嗯,是我弄丢的。”
他想快点吃到糖炒栗子、盐金枣。此言一出,舅舅立刻变脸,表情从阳光灿烂转雷暴,铁青着脸拉着黄康化手飞奔回家。黄康化非但没吃到糖炒栗子、盐金枣,反而吃到一顿家法伺候。他白嫩如上海人爱吃的开花馒头般分成两辦的屁股,被抽得顷刻间变成一客只嵌豆沙的八宝饭。高尔基说:“我们应该赞美她们——妇女,也就是母亲!整个世界都是她们的乳汁哺成。”
乳汁虽滚滚而下,但奶流是血脉精华,流多了会入不敷出。黄师母有十个孩子,乳汁被倒进十个容器,每份的量也就那点了,更何况她的爱还要分些给总说头痛,太阳穴上总贴膏药的老公,和心中的主。所以,皮鞭虽是老公抽儿子屁股,她对儿子的切肤之痛不但无动于衷,反而觉得儿子那两瓣变了色的屁股是家丑,不可外扬,忙将儿子刚改穿几天的满档裤急吼吼给他套上,动作生猛得像游乐园里玩疯狂老鼠,痛得黄康化鬼哭狼嚎的。夫妻俩及那个惹是生非的舅舅见案破得干净利落,遂出门各忙各的。洪路萱、洪路文同情黄康化的遭遇,觉得该为他做点啥。首先,父母总是对的,百善孝为先嘛,这是他们这代人的理念。那么,有错的就是那个整天捧茶壶喝绿汤的舅舅了。不是他使阴招骗黄康化,黄康化也不会像鱼吞饵般上钩,被他钓鱼执法。她们把报仇目标锁定黄康化舅舅。具体的实施方案很快由洪路萱、洪路文、陆明亮、蓝浩汉拟定。但其中最关键一步的实施须依靠蓝浩汉。可蓝浩汉虽主动积极出谋划策,却打死不肯去做那关键的事情。几个人商量来商量去,想出了办法。他们决定每人出一块钱,洪路文答应出二块,凑了五块钱,去贿赂陆明天,拜托他去做那件事。陆明天接过五块钱,想到今天自己共进账十块,立刻答应。他听说中山公园来了马戏团,想约黄康非一起去看猢狲出把戏,没承想进门看到五斗橱上五块钱。他见黄家人全不在,只有黄康化小憋三在低头折纸,就顺手将五块钱装口袋。又收了五块钱后,他兑付承诺,完成了任务。黄康化舅舅在外逍遥一上午,中午回家吃饭。首先得喝喝绿茶润润嗓子。他捧起大茶壶嘴对壶一顿猛灌。突然,他那张一秒前还舒展的脸皱紧了,紧得像只大核桃。核桃赶紧往水池奔,朝着水池一顿猛呕。可是,喝进去的水就像泼出去的水,前者是只进不出,后者是只出不进。任凭他怎么“呕、呕、呕”,就是呕不出一点水。他感到满嘴的尿味,又将嘴对着水龙头猛灌自来水。这样,他从大茶壶中喝的陆天明尿液便顺着食道、胃、十二指肠……顺流而下。他拿起大茶壶揭开盖闻闻,那味道绝不是他喜欢了几十年的茶香,分明是他冬天睡觉常用的夜壶发出的臊味。他知道自己遭了暗算,可康化扑在床上休养生息屁股,估计他爬得起来也对不准自己的茶壶撒尿,因为家法伺侯过的屁股像得了抑郁症,左不是、右不是、横不是、竖不是,自顾不暇,无力其他。到底是谁干这缺德事?他简直要气疯了,想撒泼打滚暴跳如雷,可大老爷来这套娘娘腔丢人,还没屁用。反正,尿是让自己从上灌下去了,他狂奔下楼,想用运动让那该死的臊水从下排泄掉。可是尿意全无,臊水原封不动在肚中。他是个要面子的人,再回家见了姐姐姐夫不肯向他们告状,只能拿大茶壶出气,将其掼得粉碎。陆明天、陆明亮、洪路萱、洪路文、蓝浩汉躲在阴暗的角落不出钞票看了场白戏,偷着乐了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