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一年过去了,又是一个九月一号。陆明亮、洪路文、蓝浩汉、黄康化都将开始人生的重要里程——上学。以前在上海,每有重要出行,家长都会精心把自己的孩子打扮得很靓。现在陆明亮、洪路文、蓝浩汉父母已彻底摒弃这资产阶级生活作风,要学做无产阶级,只让自己的孩子穿陈旧的衣服上学。只有黄师母,将黄康化造型成小号卓别林,噱头十足。进了学校,见另一个男孩比黄康化穿得更帅,像礼品蛋糕上的糖新郎,脖子上还系了黑蝴蝶结。他们被分在一年级(1)班。老师点名后,四个人知道那个小新郎学名赵劳朴,赵劳朴这个名字,顾名思义,应该是勤劳、朴素,但用汾东话叫听着像——找老婆。赵劳朴父亲是汾东纺织厂政工科科长,今天放下繁忙的公务亲自送儿子来接受启蒙教育。班主任姓许,是位女老师。许老师有心让黄康化当班长,但被赵科长叫去耳语了一会改了主意,赵劳朴当了班长。发了语文书、算术书后是教唱歌。第一支歌是:“我是好宝宝,上课小手放放好,小脚并并拢,小眼睛,看老师,小耳朵,听好话,说话先举手,才是好宝宝。”
蓝浩汉唱歌时内心不服,心想自己明明眼大,都叫他蓝大眼,刻薄鬼还叫他蓝大爷,怎么变成蓝小眼了?第二只歌是:“当当当、当当当,上课钟在响,排队进课堂。这一节,是语文,大家快快准备好。准备好,准备好,老师一来到,大家快快来坐好。”
放学后,四个人兴奋异常,将老师发的书用牛皮纸包了书角有硬三角的书面。为了庆祝人生新的开始,他们抑扬顿挫地齐声朗诵起了上海弄堂打油诗:“阿毛里格娘,(阿毛的妈)勿识里格相。(不识相)赤污么赤得,(拉屎拉得)噼里啪啦响。隔壁咯王先生,当知么掼炮仗,(以为是放鞭炮)拿起个冲锋抢,对准子阿毛里格娘格屁股啷,(对准阿毛妈的屁股上)放两枪。八·一三,东洋乌龟掼炸弹,一掼掼到灶坯间,(厨房)阿毛里格娘,奇巧了拉打腚-眼,(正好在洗屁股)勿扎裤子,(不穿裤子)拎子只马桶盖跑出来。”
(拎着马桶盖跑出来)住“眷楼四”阳台间的温丘青,刚生个女孩,大名叶琳琳,小名阿毛。温丘青是复员退伍军人,上过朝鲜战场,打过美国鬼子。擅拉二胡,常边拉着二胡边教孩子们唱:“纸老虎,美国兵,他有三怕害了吃惊病;一怕那打夜仗,二怕那刺刀捅,三怕那手榴弹来把他——蹦。”
是几个孩子心目中的女英雄兼音乐指导。温丘青虽是四川人,上海话句句懂,因为她嫁了上海人叶金宝。温丘青听四个娃用那么难听的话编排她,怒不可遏,只恨自己手中没有当年在朝鲜战场上用过的枪,也对四只小屁股放两枪。她想出去呵斥他们,又觉得大人跟小孩都不像话,都说好男不跟女斗,好女不跟娃斗嘛。再说,陆明亮、洪路文、蓝浩汉三家政治上不太平,出去跟他们理论,有仗着自己根正、苗红、出身硬给他们父母找麻烦之嫌,只好气呼呼在房里忍着。陆明亮、洪路文、蓝浩汉、黄康化并不知道他们的弄堂打油诗伤害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女英雄,因为他们诗中的阿毛(里格)娘跟温丘青风马牛不相及,更想不到温阿姨因为生了个阿毛就自动对号入座。他们突然想起了那个睁着乌溜溜黑眼睛的小女孩阿毛。几个人一时兴起,一起涌进温丘青家抢着要抱阿毛。温丘青见女儿这么招人爱,立刻忘了几分钟前的不快,坐在一旁,静观女儿花落谁手。四个人抢成一团后,终于,洪路文获胜。阿毛因包着蜡烛包,被洪路文抱在手中像猴子抱枕头。猴子将枕头刚抢到手便踉踉跄跄几步,一个嘴啃地,把枕头甩到地上,阿毛的小脑袋叮当撞到水泥地上,不一会后脑勺就鼓起个疱。几个人忙不迭四散逃窜。洪路文脸吓得像冬瓜,起了层白霜。阿毛一晚上哭个不停,到第二天下午四个小学生放学,温丘青摸阿毛头,呀,烧得不轻,忙不迭抱着女儿往医院赶。洪路文见状兔子般撒开小腿紧随其后。在医院,医生在阿毛后脑勺的大包抽出一针管积液。温丘青抱着阿毛拉着洪路文从医院出来。在公交车上,两个二十出头的解放军手抓扶手正玩一只花篮别针。花篮的篮身是用银色金属丝编的,做工精致,篮子里长满了色彩缤纷,玻璃烧制的小花。祥福里6号的太太小姐们戴过不少别针,在洪路文眼里都稀松平常。大小姐戴过一枚别针是一把琵琶。黄师母戴过一只蝴蝶。一次娟娟来,胸前别只大蜘蛛,有苏联人鼻子大,亮闪闪的,像只修行千年的蜘蛛精在娟娟身上附体。6号人都说那蜘蛛漂亮,蓝浩伟、蓝浩苍更是极尽恭维之能事,说那只蜘蛛只有别在娟娟身上才发亮。可洪路文不觉得那蜘蛛有多漂亮,只不过多看了几眼而已。可今天她坐在公交车椅子上,眼睛骨碌碌盯着解放军叔叔手中的花篮别针眨都不眨。哇!这是她长这么大见过的最漂亮的别针,她喜欢得娄阿鼠眼神都出来了。两个解放军叔叔当然不会怕她杀人越货,但很欣赏她垂涎三尺的目光。他们立刻不玩花篮别针了,将它朝洪路文面前一送:“呶,小朋友,送给你。”
洪路文吓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解放军叔叔已将花篮别针塞到她手中。洪路文想不到天底下有这等好事,激动得连谢谢都忘了说了。还是温丘青提醒,快谢谢叔叔,她才忙不迭从椅子上跳下来,朝两个解放军鞠躬说:“谢谢解放军叔叔!谢谢解放军叔叔!”
解放军摸着她的头说:“不谢,小朋友,好可爱!”
花篮别针在手,洪路文立刻忘了自己对阿毛犯了伤害罪,沉浸在喜悦快乐中。回到家,陆明亮、蓝浩汉、黄康化看到洪路文不但没有犯了罪的衰样,还雄赳赳,气昂昂地胸前别朵花篮别针,听温阿姨说了洪路文的遭遇,纷纷唏嘘不已。昨天还庆幸自己没抢到蜡烛包,今天已悔不当初奋不顾身抢阿毛。否则,花篮别针今天就不是别在洪路文胸前,而是自己胸前。一年级第二学期,赵劳朴的班长被撤职,由洪路文继任。因为寒假前的期末考试,洪路文的语文、算术都是100分,赵劳朴考得很糟,究竟多少,许老师为他保密,以延伸自己当初对他的器重。陆明亮、蓝浩汉、黄康化也都考了接近100分。陆明亮当了学习 委员。蓝浩汉是文体委员。黄康化是劳动委员。二年级第一学期,许老师把洪路文叫到办公室,问她:“洪路文,你想不想加入中国少年先锋队?”
洪路文见许老师坐在办公桌前,满脸慈祥的望着她,忙点头说:“想啊。”
“那好,你中午放学回家写一份加入中国少年先锋队的申请书,下午带来交给我。”
洪路文吃过中饭写了申请书,下午到学校交给了许老师。许老师告诉她,这次加入中国少年先锋队的名额是每班一名。如果有多的名额,她会考虑其他同学。到了星期六,许老师通知洪路文去少年先锋队大队部参加入队仪式。在少年先锋队大队部,参加入队宣誓的同学先是唱了少年先锋队队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不怕困难,不怕敌人,顽强学习,坚决斗争。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前进,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在举起右手进行入队宣誓后,由少年先锋队大队长亲自为每一位新入队的少先队员戴上了红领巾。当洪路文胸前飘着红领巾,洋洋得意,像打了胜仗的将军跨过凯旋门进入教室,迎接她的是一串串橡皮弹弓射来的纸弹。还没等她明白怎么回事,一记响亮的巴掌拍在赵劳朴后脑勺上,赵劳朴被黄康化打得站立不稳,踉踉跄跄间手中的橡皮弹弓被陆明亮缴械,蓝浩汉一个扫荡腿,将赵劳朴踢进桌肚里。另几个跟着赵老朴瞎嫉妒的同学都被制服,纷纷交出自己的橡皮弹弓和纸弹库,一溜烟逃出了教室。已回过神来的洪路文立刻拿起一把缴获的橡皮弹弓朝挑衅者报复。怎奈赵劳朴钻进桌肚,橡皮弹弓射出的纸弹只能击中其臀部,隔着厚厚的秋裤,不痛不痒的,连上海人喜欢说的重记还轻记的目的都达不到。正僵持着,许老师进来了。赵劳朴见班主任来了知道自己占不了巧,赖在桌肚下不出来。凭经验他知道班主任就知道护班干的短,心里怪老爸的政工科长当得没分量。许老师不知道教室里在内战,她进门就问:“赵劳朴,赵劳朴呢?”
她四处望望,不见赵劳朴踪影,问四个班干:“赵劳朴同学去哪了?”
洪路文指指桌肚,许老师见了赵劳朴撅起的屁股,奇怪地问:“赵劳朴,你干嘛钻桌子底下?快出来。”
指名道姓,赵劳朴只得从桌肚下钻出来。许老师说:“赵劳朴,回去告诉你叔叔赵伟谢,校长通知他明天来学校报到。”
刚才还在怪父亲的政工科长当得没份量的赵劳朴立刻改变了观点。父亲帮忙将叔叔调进子弟小学当老师,看班上哪个胆大包天的今后再敢欺负我!陆明亮、蓝浩汉、黄康化在三年级的上学期都戴上了红领巾。赵劳朴直到六年级才加入了少年先锋队。二年级升三年级的期末考试,气温高达摄氏39度。洪路文发高烧,体温接近40度。洪师母1958年后,谋得了一个汾东纺织厂家属缝纫组当会计的工作,月薪二十八元。洪师母一大早喂洪路文吃了药去上班,托陆明亮向许老师请假。陆明亮、蓝浩汉、黄康化上学不久,洪路文昏睡朦胧中,见许老师进了门。许老师满头大汗顾不得擦一擦,背起洪路文往学校跑。眷楼四离子弟小学并不近,许老师也不年轻了,洪路文是趴在许老师背上一路“睡”到学校的。那次高烧中的考试洪路文仍是语文、算术双100。许老师在告诉她考试成绩时脸上透出的喜悦留存在洪路文记忆中,再经岁月消蚀永难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