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前,班上排节目。蓝浩汉负责演一出忆苦思甜的小歌剧主角。当唱到:“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恨,千头万绪涌上我心头!止不住的辛酸泪…….”这时,他本应大眼睛里淌辛酸泪,可是没有泪下来。陆明亮去校门口药店,买了氯霉素眼药水,对着他大眼睛狠劲滴,可不是被他田螺壳似的大眼窝吞噬,就是顺脸而下淌掉,药水不肯汪在他眼窝,更不肯顺流而下泪流满面。蓝浩汉的理想是考上海戏剧学院,做个像孙道临、王心刚那样的电影明星。可真到赤膊上阵来真格的,该笑时能笑,该哭却哭不了,让他很受挫,认识到看人吃豆腐牙齿快,演员不是人人能当的。只能修正志向,将来考音乐学院,当歌唱家,他自认嗓子百里挑一。黄康化进中学没当上班干,只做了小组长。使他自尊心很受伤,背着陆明亮、洪路文、蓝浩汉哭过好几次了。好在第一学期期末他考得好,邵老师在初一下学期提拔他当劳动委员。他快乐得拿出积攒的零用钱,去汾东大饭店买了包卤鸭肫外加瓶葡萄酒请客。洪路文自从不再坐吴家姆妈大腿上过酒瘾后,这是她第一次喝酒。黄康化当了班干还请客,这令她开心。洪路文的理想是将来做个像鲁迅那样,能写出“隔靴搔痒赞何益?入木三分骂亦精!”
杂文的作家。陆明亮因为姆妈身体的缘故,将来想考医学院。大小姐因不能胜任布机车间辛苦的工作,身体很差,成天像只偎灶猫,无精打采。黄康化的理想是将来考工科,他自认有经商才能,将来学父亲搞实业,不说发家致富,至少能为国家服务.这是个吃饱了肚子后有理想、有抱负,并积极努力为之奋斗的年代。这充满憧憬的少年时代到五月戛然而止。五月份停课,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大串联。“大串联”时,同行的是六六届高中的一群大哥哥、大姐姐们,六八届初中生的他们,在哥哥姐姐眼里是“一年级小家伙”。于是,十四岁的他们背上那只比身子大一倍的铺盖卷便落在了大哥们肩上。洪路文胸前还中弹般别朵大红花,那是她自己用红纸折的,以示庆贺,引得一个大姐驻足看半天。长长的站台,须一溜小跑方跟得上他们长腿的昂首阔步。正兴冲冲追得急,“框啷铛”一声,陆明亮怀中抱着的那只大茶缸滚出老远,惹得大哥大姐们好一阵忍俊不禁。一位大哥回身捡起地上的大茶缸,陆明亮便赤手空拳轻装上路了。仔细回想,所有的关照都十分周到,可车到蚌埠,洪路文病了,晕晕乎乎,如梦如幻,脑子嗡嗡响,稍稍一动,心就别别地跳。一位大姐去站台上端来杯白开水,一包五香豆干,让洪路文吃。洪路文实在没胃口,可大姐逼着,勉强吃了块五香豆干,竟一发而不可收拾,就着白开水将一包豆干吃光了。好了,头也不晕了,心也不跳了,病全好了。洪路文这才记起,临行这两天,基本上没吃东西。从小她的梦想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如今梦想终于实现,那份激动与喜悦,像打开了《阿里巴巴·四十大盗》的宝窟,福祉感将身心溢满,赶跑了食欲,以至于饿出了病,低血糖了。记忆中的那次转车,天已漆黑。满天的晦暗洒散着稀零零的雨点,阴霾的天气,阻挡不住潮水般涌动的南来北往的全国各地学生。铁轨上卧着的条条长龙,每一条都塞足撑满,像条条快被肉涨破的香肠。洪路文被膨胀的人体挤得掉出车门,跌落在站台与铁轨的空隙中,手臂断了。说来难令人信,就在那人头攒动,如战场般的纷乱中,大哥大姐们找来了站长,是位女士。她打电话叫来一辆救护车,载着整支串联队,风驰电掣往铁路医院驶去。那盛满宝藏的洞窟敞开大门静等洪路文长驱直入——他们整支串联队想先去桂林,然后再去全国各地。她却一个趔趄翻出来。手臂裹上了石膏,走南闯北革命大串联的梦也就醒了。黄康化坚持要送她回去,说送她到家他再出来。洪路文不肯,坚持自己原路返回。所有人都不同意,人山人海中一个伤病员,只有十四岁,独自一个人走让他们怎么放心?坚持要有人送。正僵持着,女站长前来解围,她带洪路文坐进一节不用硬挤就能直达目的地的车厢,并向大家保证洪路文能平安到家。分手的无言包含着无尽的缺憾、依恋。火车头雄狮般一声长吼,车轮已缓缓滑动。洪路文突然想起了什么,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卷成一卷,朝车外甩去。前方,他们还将踏遍万水千山,他们需要钱,而归程的她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