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起出现在房门口,于凤终于长松了一口气。 多少天了?于凤记不得。 这些日子,池雁一直不曾走出来,天天把自己关在暗无天日的房子里,还没死,就如同葬在了孤坟。于凤每一天守着她,送吃,送喝,内心早已疲惫不堪,无数次从噩梦中醒来,以为这个女儿已经离她而去。 好了。 肯出来,就是有好转。 于凤对侯助理充满了感激,笑盈盈的拿凳子,过分夸张的举动,让她的动作看着有一点古怪。 可是,池月看着暗光里走过来的男女,内心却填满了担忧。 只一时,终究不是一世。 没有了猴子的池雁怎么办? “妈妈,猴子来了,你有没有做好吃的准备着啊?”
池雁自然体会不到池月的情绪,她高高兴兴地问完于凤,这才发现池月的存在,夸张地睁大双眼,脸上浮起一片喜色,快活地尖叫了一声。 “呀月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是和猴子一起回来的吗?”
“嗯。”
池月收敛心思,微笑着,愉快地抱了抱她,“瘦了。你是不是不肯好好吃饭?”
池雁瘦得像一颗干柴,脸上的肉没了,眼窝陷了下去,一双眼睛显得格外的大,脸颊也更显憔悴,高高的鼻梁十分突出。 “月月不在家,猴子也不来,我不想吃饭。”
池雁瘪嘴,回答得老老实实。 “以后不许这样了。要听月月的话,知道吗?”
侯助理生怕池月责怪她,在他看来,池月对这个姐姐有时候是很严肃的。他笑着说完,又上下打量池雁:“你看你不吃饭,瘦成这样,我来了,都差一点认不出你来。”
“是吗?”
池雁惊了一下,有点害怕的样子,“猴子,你会认不出我吗?”
“当然不会。”
侯助理叹息一声,“逗你玩的呢。咦,你怎么不穿袜子的?”
说着,猴子把池雁扶到椅子上坐下,让池月去帮她拿了一双袜子过来。 池月正准备蹲身替池雁换上,侯助理就自然而然地接了过去,“我来吧。燕子最听我话,是不是?”
“是呀,是呀,我最听猴子的话。”
“……” 池月没动,看着侯助理挽起池雁的裤腿,像照顾孩子一般为她穿上袜子,然后又碎碎念着责怪她没有穿秋裤,“沙漠里的气候是很煞的,白天热,晚上凉。你看,这都快要入夜了,你穿这么少,会生病的,生病要吃药药,要打针,你又不喜欢的,对不对?”
他说什么,池雁就点头。 一直点头,乖乖的听话,穿上袜子,两只指趾还不停的动。 于凤进来叫吃饭,侯助理笑着要扶她起来,突然发现她裆部湿了一块。 他愣了愣,“你这里怎么弄的?尿裤子了?”
池雁脑子不好,有时候连羞涩心都比常人来得慢半拍。她听到侯助理的话,思考一下,自己也低头瞅着,然后摇头,“不知道……我是不会尿裤子的。”
“是不是喝水的时候洒了?”
池雁摇头,浑然不知。 侯助理无奈地叹息一声,“不能穿湿裤子的,去换一条吧。”
他说完,回头看池月,“去帮她换了吧。这样可不好。”
池月默然点头,池雁却不肯,她拉着侯助理的袖子,“猴子,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我不走。”
侯助理笑着坐在凳子上,“我就坐在这里等你出来。明天,我还要带你一起走呢。”
“真的?”
“真的。”
“骗人是小狗。”
“我保证!”
侯助理举起指头。 “拉勾。”
“拉勾!”
等两个人拉完勾勾,池月无奈地把池雁拉起来,可是她仍然忸忸怩怩的不肯离开,频频回头看侯助理,目光里的眷恋和依赖看得池月有点揪心。 可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池雁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猴子,你帮我换吧。”
池月:“……” 她尴尬了一下,侯助理却无所谓的摇了摇头,“你是女生,我是男生,女生是不可以让男生换衣服的。知道吗?”
池雁点头,“知道呀。可是你不是别的男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猴子呀。你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侯助理压着嗓子笑了一声,“哪里不一样?”
池雁抚上自己的胸口,“这里不一样。你是最最好的朋友,放在这里的朋友。”
侯助理心里一塞,突然有点难受,声音放得更柔软,“那也不行。亲爹都不行,听到没有?不许犯傻!”
池雁看他语气严肃,吐了个舌头,“我也是逗你玩的呢。哈哈哈哈。”
池月:“……” 这画面转得太快,侯助理也差点没接上话。 “好的,下次我会注意到,配合你逗。”
“哈哈哈哈~” 在猴子在,池雁的快乐看得见,脸蛋儿上,眼睛里,一个个舒展着,像一朵突然盛开的花儿,让人不忍心告诉她残酷的事情——出庭作证。 一家人围坐吃饭,是最适合谈事情的时间,可是,池月好几次想张嘴,都说不出口。最后,一直憋到吃完饭,于凤去厨房洗碗,她才跟着进去,一边帮忙,一边硬着头皮说了这事。 不出所料。 于凤这个岁数的人,是不愿意去丢这个人的。她不仅不同意,当即对池月大发雷霆,气得都红了眼圈。 要不是顾及有侯助理在外面,池月完全有理由相信,于凤会亲手宰了她。 好在,权少腾对于凤的心理也吃得很准,她骂人的时候,池月就不吭声,闷着头让她骂,等她骂够了,再慢慢地摆事实讲道理。最后,于凤的怒火渐渐平息,只提出一个要求。 “我跟你们一起去。”
池月还没有吭声,于凤的眼睛就已经湿润了。 “我陪着你姐,要是她不听话,我还能叫住她——而且,我要亲眼看着,看着那个人渣下地狱。”
…… 听说一家人都要去申城过中秋,池雁开心得像一只快活的猫儿,里里外外,蹦蹦跳跳一会让池月给她选衣服,一会问猴子她好不好看,这么折腾一会儿,等于凤和池月把行李打包好,夜已经很深了。 于凤端来水,准备像往常那般给池雁洗漱。 可是,这丫头今儿特别闹,吵着要让“最好的朋友”给她洗。 于凤快被她气死了,侯助理反而很开心。他没有拒绝,把照顾池雁的活儿全部揽下了,直到把池雁送到床上,盖好被子,看着她闭眼愉快地进入梦乡,他才慢慢退出房间。 池月和于凤都在外面等他。 “睡下了?”
“睡下了。”
侯助理愣了一下,“你们怎么不睡?阿姨,去睡吧,明儿要早起呢。”
于凤点了点头,但没有离开,看着他的眼睛里满是欲言又止。 “怎么了?”
侯助理问。 “我——” “睡吧!”
池月拉住于凤,阻止了她的话,“有什么明天再说,大家都早点睡,明天早点出发,争取天黑前赶到申城。”
于凤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安排侯助理睡了池月的房间,然后母女两个挤一张床。 两个人心思都重,翻来覆去睡不着。但是,似乎怕戳破心里那一道伤,都默契地闭着眼睛不说话,只有黑夜里的呼吸,让她们知道,对方没有睡着。 这个夜格外漫长。 于凤天不亮起床,把二黄托付邻居大婶,带上行李就出发。 霓虹初上时,飞机才落地申城。 一路上,最愉快的人莫过于池雁。 有妈妈、有月月、还有猴子在身边,她整个人生仿佛都完整了,一直黏着猴子不肯松手,看着就像一个没有脱奶的孩子。猴子脾气也好,吃饭,端水,擦嘴,除了上厕所,一切事情都帮她代劳了。 池月发现,有猴子在的池雁,就像有人宠着的孩子,愈发的任性固执。 “姐,有些事情呢,你得自己做,不能总是麻烦别人的。”
池雁听出她的语气不善,有点小委屈,瘪瘪嘴,说:“他不是别人啊,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猴子。”
池月沉下脸,盯住她,“最好的朋友,你也不能麻烦人家一辈子。姐,你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池雁愣了愣,“我会……” 没有说完,察觉到池月的表情不好,她低垂着头,不敢再开口。 侯助理看了看她,沉默一下,递了个安抚的眼神给池月,“慢慢来,急不得的。池雁的情况在慢慢变好,我们要多鼓励她,多给她关爱。如果她能因此变得越来越好,我做的这些都不算什么,我真的很乐意……” 池月内心叹息。 她怕的是池雁不会越来越好,而是越来越依赖猴子。 ……等有一天猴子彻底离开她的生活,怕她崩溃。 飞机停止滑行,四个人出了舱门去等行李。 侯助理一直照顾着池雁,于凤第一次坐飞机,有点新奇,东张西望,只有池月兴致缺缺,低头走在后面。 池雁回头望了池月一眼,马上回头,小声对侯助理说,“月月今天好凶。猴子,我的月月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看她紧张的样子,侯助理笑着拍拍她,“月月最喜欢你了,不要瞎想。你这么可爱,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呢?”
“可是——”池雁低下头,眉毛拧得像两条扭曲的蚯蚓,她无意识地拉扯着自己的衣服,自卑懦弱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在猴子面前暴露出来,“我好像不是个好人。”
“?”
侯助理差一点被逗笑,“你怎么就不是个好人了?”
池雁突然仰起头,双眼亮晶晶地盯住他,“你们不是都说,希望我变得越来越好吗?妈妈,月月,所有人都这么说……那我现在就不是个好人了。”
“……” 逻辑完美。 居然很有道理。 侯助理笑着搓眉毛:“我们说的好,不是那个好。”
“那是哪个好?”
侯助理想了想,“是你的身体,有一点小毛病,需要慢慢康复。”
“我没病。”
池雁矢口否认,末了,又垂下眼皮,“……可是如果我没病,月月为什么要凶我呢?”
她抿着嘴,双眼黝黑,带着一丝小委屈,看得侯助理心里一紧。 他不忍心看她这样,玩笑说:“这个,不好说,可能是……月月更年期提前了?”
“更年期?是什么?”
“就是性格变得很坏,莫名其妙发脾气。”
“呀!对呀,妈妈也是这样。原来有病的是她们呀。”
侯助理真怕自己笑出声,憋着气,深深一叹,一本正经地说:“是,有病的是她们,你没病。”
…… 池月拖着行李走出大厅,一眼就看到人群里的乔东阳。 不得不提,乔东阳的样子真是十分出众,最近虽然清瘦了些,但身形挺拔颀长,今天来接丈母娘,他又特地收拾了一下,仪态得宜,打扮得体,眼睛专注地看着出站口,深邃幽暗,看到池月时,突然露出一抹笑,暖如春风。 池月突然屏息,回望,对视,隔着人群,莞尔一笑。 于凤看着接机的一群人,突然挺直了胸口,底气十足。 她的女婿,一表人才,相貌气质有几个比得上?就连于凤曾经认为是精英的男人,现在瞅着也成了歪瓜劣枣。 这么一想,她对乔东阳愈发热络起来。 “今天不忙吗?怎么亲自来接?”
乔东阳微微一笑:“再忙也要来接您啊。”
于凤整个人脸上都灿烂起来,“你这孩子就是会说话。”
“我这人就是老实。”
乔东阳笑着,看了池月一眼。 她的手轻轻伸手过,挽住他,在他胳膊掐了一把。 “嘶!”
乔东阳扫她,池月沉下眼皮,唇角含笑地小声说:“油腔滑调。”
“……” 从机场出发,乔东阳载着几个人去了他事先预订的餐厅。 刚一上车,他就递给池月一份甜点,“路上肯定没有吃好,你们先垫一下肚子。这里去餐厅有段时间,别饿坏了。”
池月打开包装,发现是自己喜欢吃的提拉米苏,还有洗好的草莓和酸奶,包装得很精致,一看就很有食欲。池月的心暖透,瞄了乔东阳好几眼,觉得他今天格外的帅。 池雁看到甜食、水果和酸奶,更是开心地哇哇叫,于凤趁机教她说“谢谢妹夫”,她就一口一个妹夫,搞得池月怪不好意思。 乔东阳带他们去的餐厅在申城很有些名气,位置难订,装修格调十分高雅,池月以前和乔东阳来过一次,她怕池雁不懂事,进去大声喧哗,引人注意,进门前,特地小声地叮嘱她。 “姐姐,咱们出来吃饭呢,是不能大声说话的……” “为什么?”
不等她说完,池雁马上反问。 “因为这里的主人和客人,都不喜欢大声说话的人。我们要轻轻的,慢慢地说,知道吗?”
池月睁大眼睛,重重点头,一秒捂住嘴巴,表示自己知道了。 “不用那么紧张。”
乔东阳浑不在意,“你这么一说,把姐吓住了,怎么吃东西?”
“谢谢妹夫!”
池雁开心的说完,又马上捂住嘴巴。 乔东阳只是笑,整个人显得非常随和,这在他过往面对于凤和池雁的时候都不曾有过的。 于凤有些意外的看着他。 她发现了乔东阳的改变,但她不知道,那只是外在。 在池月的眼里,他还是他,那双眼睛比以前更加锐利,面容也变得更有棱角,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他和温和联系起来。只是这个男人,更善于隐藏了。 服务员过来点餐,乔东阳交给侯助理去忙活,偷偷牵了池月的手,上上下下打量。 “你怎么黑了?”
“……哪有!”
池月哭笑不得,“一来一回就两天而已。”
“我怎么觉得,好像有两个世纪没有看到你?”
池月好笑,瞥一眼同桌的人,朝他递眼色,“别胡说八道——” “嗯。正经点。”
乔东阳抿着嘴角,掩饰不住的笑意,淡淡看她片刻,低头用手机发一条信息给她,“你离开这两天,肯定是不知道,我有多想你的。你怎么都不想我?”
坐在一起还发消息? 池月抬头看他,发现他眼里噙着笑,扬了扬手机。 她好笑,低头回他,“不是一直都有联系的吗?昨晚才说过话。”
“是啊,你昨晚对我说了两个字:晚安。”
“……噗!”
池月笑得哧哧的,憋不住。 对面的池雁瞪大了眼睛,“月月,嘘,不可以说话的。”
池月想到刚才教她的,赶紧收敛表情,挺直身板,“是啊,幸亏你提醒我,要不然一会我就该招人讨厌了。”
被表扬,池雁欢天喜地,于凤嗔怪地看了池月一眼,“你俩在叽叽咕咕说什么呢?”
池月:“没什么。”
于凤目光深了深,没有说话。 乔东阳看着他们的神情,又发消息问她:“池雁的事,你和她说了吗?”
“和我妈说了,还没和池雁说。我得找个机会,慢慢和她交代好。不能出错的。”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