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君至!府君至!”
随着此起彼伏的唱和声,人群自动分至两边,中间留出宽宽的过道,供太守府的马车通行。 场面愈发拥挤,扈家府兵扮做寻常百姓分布四周,不着痕迹将姜佛桑所立之处圈起,闲杂人等接近不得。 良媪见状安心不少,仍叮嘱菖蒲和幽草两个要多加留神,护好女君。 姜佛桑并未注意这些,她的目光随着中间那辆阔大无比的马车移动。 直觉告诉她,她想见的人应当就在那里面。 马车停在了高台前。 身着大袖袍服头戴漆纱笼冠的中年男子当先下来,身躯凛凛、威仪堂堂,极具魅力,据说年轻时也是掷果盈车的风流人物。 面对民众的欢呼声,他先是招手致意,而后转身,向着马车含笑伸手。 两边的侍婢将车帘分挑开,其内走出一妇人来。 似轻云出岫,又如夭桃秾李绽于眼前——果真容色倾城! 太守夫人露面的刹那,民众的欢呼声到达了顶峰,直有沸反盈天之感。 而对此情此景,美妇人仅是略一颔首,容颜清冷,当真一点笑貌也无。 即便如此也引得百姓好一阵欢腾。 裴府君携着夫人的手下了马车,走上高台,期间呵护小心,关爱备至。 两人于高台落座。 裴府君跽座首位,府吏似是在与他讲述稍后的祭神流程,他点了点头,目光却不曾稍离坐于身侧的夫人,还附耳过去与她说了句什么。 夫人黛眉轻蹙,也瞧了他一眼,似有嗔意。 裴府君抚了抚短髭,收回目光看向前方龙舟所在,面容带笑。 默契的互动中藏着无形的亲密,看来沅阳民众所言非虚,府君果然极其爱重夫人。 姜佛桑垂下眼睫,片刻后复又抬起。 人流如织,她的目光只看向高台上华服雍容的美妇。 良媪常夸她阿母是何等艳绝人物,祖亲偶尔也说她长相肖母。 今日一见,才知并非如此。 她哪有眼前人貌美,即便有相像处,顶多也只像了五成。 耳边传来议论声—— “太守夫人今年也三十有余了吧,竟还如此……”似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只好一劲儿感慨,“年轻时不知又当如何绝色。”
旁边人掩唇笑:“不是绝色,又岂能将咱们裴府君勾魂摄魄?”
“听说两人是在南迁路上认识的?英雄救美,又逢美人孀寡,水到渠成啊!”
“哪有你说得这般轻巧,裴府君为了求娶干等了好几年呢!”
“哟!难道是美人心系亡夫?”
“这可说不准,许是还有孩子……” “没听说太守夫人前头有孩子呀,倒是给咱们裴府君生了个小郎君。瞧,那呢!”
高台上,点香烛、烧纸钱、供牺牲、祭龙头,一应流程眼看即将走完。 裴府君一改先前和煦,面容端肃起来,带着一干府吏,擎香祝祷——祈五谷丰登,祷风调雨顺,也保佑等会儿赛舟的健儿们平安。 祭罢,梢歌乱响,喧振水陆。 插着锦旗彩竿的龙舟均已安上龙头龙尾,随着一声令下,数舟并发,迅楫齐驱! 霎时间,棹如飞剑,鼓声如雷,似惊涛涌起、雷雨交击。 随着龙舟的飞驰,呐喊助阵声、拍掌高呼声,几欲震破耳膜。 高台下的马车里突然传出一阵哭闹。 两个青衣女婢从里抱出个锦衣小郎君,约摸五岁光景,生得粉雕玉琢,直若观音座下金童。 小郎君方才应是在车里睡着了,眼下受了惊,胖乎乎的小手揉着眼睛,抽噎着要寻阿母。 女婢只能将她抱往高台。 小郎君见了母亲,挣脱下地,扑抱过去。 太守夫人半起身,将他稳稳接住,清冷容颜添了一抹暖色,霎时变得生动起来。 她将小郎君揽进怀里,轻拍脊背,柔声安抚,低眉垂眼间似有股无形的光辉萦绕,就好似那救苦的观音一般。 小郎君偎在她怀里,不一会儿就停了哭声,大眼睛咕噜噜转着,好奇地指向江面,显然是想去看热闹。 太守夫人伸指点了点他的额,虽显无奈,仍是依了他,起身将人抱去了高台边。 府君已忙完,走到妻儿身旁,似不欲累到爱妻,叉手将儿子抱了过来。 一家三口,皆眉眼带笑,或喁喁私语,或凭栏远眺,有种温馨在三人间脉脉流动,美好得似一副画卷。 民众无不称羡。 人群中,一道纤细的身影仓皇转身,逆着人潮疾步走远。 - “少夫人怎地回来了?可是身体不适?”
因姜佛桑匆匆折返,邵伯和良媪等人也回到了船上。 面对邵伯询问,良媪含糊敷衍了几句,跟着便进了三层女君舱室。 良媪进去时,姜佛桑侧卧于榻上,背对着她。 良媪跪坐榻前,一声长叹:“是老奴的错,都是老奴的错。”
她就不该说那番话,就不该让女君来沅阳。 这些年都过去了,女君心伤已愈,见这一眼又能如何?不过徒揭伤疤。 躺着的人无言,良久,缓慢摇了下头:“与你无关。”
是她自己的问题。 徒活两世,曾经耿耿于怀的人和事,自以为再见完全可以做到云淡风轻。 却原来有些心结已成了死结。 “她是你的母亲,但她首先是一个人、一个女人……”先生的话言犹在耳。 苦海沉沦多年,也让她明白了女人之苦,究竟能苦到何种地步。 所以她试着理解,试着原谅。 今日之前,她一度以为自己做到了。 不提防仍是被江边那一家三口恩爱和睦的景象刺痛了双眼。 无数次,不管前世今生,她曾无数次于深夜暗自揣想——倘若她也和佛茵一样,从小到大都有母亲守护在侧,她的命运是否会不一样? 不必居于自家却常有寄人篱下之感,不必举止坐卧处处小心唯恐行差踏错,更不必小小年纪就学会看人脸色…… 那些陪伴和疼爱,本该是她的。 姜佛桑揪着心口衣物,眼泪无声滑落,转瞬没入鬓发。 良媪看着眼前虽强忍却怎么也忍不住轻颤的脊背,心疼不已。 “柏夫人心里是有你的。”
良久,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