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软轿四平八稳的落在小城的石板路上,几个得力僮仆打起帘栊,一只洁白如玉的手伸了出来,搭在了轿子前那个娇俏的丫鬟手上,然后一位端庄的小姐就扶着丫鬟的手出来了,仪态似雨前新柳,一看便知并非小家碧玉可比。只是那小姐虽雅韵幽致,却长颦减翠,瘦靥消红。街头闲逛的人心想,这位大有来头的小姐不是有宿疾难愈,便是有心结难解。“墨娥,这便是那里了吧。”
“是了,小姐,可算是找到小少爷了。这么多年。”
小姐的脸上浮现出释然中带着几许期盼的笑容,又是极规矩的,笑不露齿,忽而又忧愁起来:“是啊,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怕是弟弟不愿与我相认。”
“小姐放宽心,小少爷自幼便是个通情理的,断不会如此的。”
名唤墨娥的侍女温声细语的宽慰道。张平是进城来买些好吃食的。雁来红选的地窖隐蔽是隐蔽,但是未免太过偏远。他这些天就吃了些带的干粮,还要喂那老头,着实熬不住,便把卢周翰捆紧之后,进城来打牙祭。然后看到这主仆一行人就有些走不动道了。他本就是个贪财好色的人,觊觎雁来红已久,但有贼心没贼胆。在雁来红的威压下已久,看到这温软娇弱的美人儿,他不觉感到心中一阵安慰,连肚子都不那么饿了。要不是还有雁来红交代的正事要办,他定然是要做些手脚的。一想到雁来红的阴沉,张平咬牙切齿的跺跺脚,不舍的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走向一出早点摊。不料这小姐居然轻移莲步,反向他走过来了,看着他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好偏过头去。“这位小兄弟请留步,我家小姐找你有些要事,可否一叙?”到底是贴身丫头,那墨娥替小姐先开口了。虽然觉得奇怪,但是张平对于自己的容貌气度还是相当自信的,他转念一想,莫非是这小姐看我年轻英俊,要招我做上门女婿?看来除了雁来红这个不识货的女人,其他佳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嘛。他保持着学徒那般憨厚淳朴的笑容,转头问道:“我与你家小姐素不相识,不知所为何事?”他这一回头,正好对上那小姐的目光。他看到那小姐果然发起了呆。张平心想,呵,果然不出我所料,她已经对我一见钟情了,看来能骗些银子花了。谁知那小姐居然哭了起来。不愧是大家闺秀,落泪也是如蝉露秋枝,也有几分清雅之姿。墨娥一面递上手帕拭泪,一面说道:“小姐,遇上小少爷是喜事,你怎么还哭了了呢?”
“墨娥,我,我这是终于找到小弟,高兴的。”
小姐抽噎的说道。只有张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这人虽然好看,但其实是傻子吧。我以为你把我当如意郎君你把我当你弟??他当即决定马上带着自己的早点走人,要克制住自己的怒火。他心下虽如此想,面上仍然是那淳朴的笑:“小姐怕是认错人了,我不过一个粗人罢了,怕碍着小姐的眼了。”
“不会错的,小少爷。你出生时有一个獐形胎记,尾巴在脖子后,身体和头在脖子前。”
那墨娥指着张平的脖子说道。“你们瞧,还真是哎。”
周围有看热闹的人凑上来仔细瞧着张平。被这么多人看着,张平有些不自在,毕竟他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事。不过他的脖颈处的确是有一个獐形胎记。张平毕竟是张平,他的心底还是存了几分疑问。“不知这位小姐家住何方,我们这儿是小地界,怕是没有你这样的人物。”
围观的人突然发问道。“各位父老乡亲,我们小姐是扬州柳府的大小姐柳燕梅,当年上元节上不慎与小少爷柳如晦走散,自此落下了心疾,身子虚的厉害,找了少爷这许多年,就是为了能一家团圆,柳家的家业也好有人继承。”
墨娥果真是个伶俐丫头,当下就讲开了。“我家老爷和夫人对小少爷也很是上心,日夜忧心忡忡,怕小少爷睡不好,睡不好,夫人的眼睛都哭瞎了...老爷现在也只是吊着口气,等着见小少爷呢。”
墨娥讲着讲着,声泪俱下。细细讲来,真是闻着落泪,听着伤心。但张平是明涯会出身,自然心要硬上一些。他不觉得天上会突然掉馅饼,尤其是落到他这样时运不济的人身上。何况他离开卢周翰太久了,万一有个什么差错,雁来红问起来可是要怪罪的。“小姐忙于生计,小人不及你们这些贵人清闲,还请勿要拦小人回家。”
但是群众把他围起来了。要不是雁来红吩咐他平时做事不要张扬,免得生事,他真想把这些人都丢进河里下饺子。“小弟,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但我们真的是亲姐弟啊——”柳小姐哽咽着说。“不如滴血验亲?”看着小姐又要落泪,墨娥急中生智。围观的街坊们也七嘴八舌的说起来了。“对,小兄弟,滴个血而已,怕啥?”“我要有这样的姐姐,怕是要做梦都笑醒了,你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就是就是,验验也不亏。说不定你还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呢?”
“你现在急啥呀,要去啥好地方撇下这么好的姑娘?”自古以来,都不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张平只好不耐烦的用针取了滴血,想着赶紧走人。平生第一次被美人纠缠,居然是这样的情形,张平急火攻心,险些背过气去。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和那柳小姐的血居然相融了。难道,自己真的是柳家流落在外的孩子,并不只是一个孤儿?这会不会还是有问题,不对啊,人家大姑娘这么哄我图啥啊?图多个弟弟?不能啊?那这事应该是真的。柳家是扬州的大户,家中嫡子走失张平也有所耳闻。只是万万想到,会是自己。怪不得总是觉得自己气度不凡,原来是随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儒商柳老爷啊。龙生龙凤生凤这句话真没有说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张平心想:哪怕是巧合,我都要将错就错下去。改头换面,拥有新身份和新生活,张平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一直不敢。但如今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没人认识他。加上谁能想到他居然说柳家小少爷?哪怕聪明如掌门也不会吧。他正好摇身一变,成为阔少爷。迎娶好几房姨太太,坐拥良田美宅,再也不用刀尖舔血了。想想,张平就忍不住傻笑起来。随后,张平就被杜家大小姐一群人带到了城中最大的酒楼里吃饭。这家酒楼挂着“五记酒楼”的牌匾,只因老板名叫段五娘。段五娘和三教九流的人都打过交道,自然一眼就能看出这些人非富即贵,当即按住跑堂的,自己亲自把几位贵客迎到楼上雅间去。“我们初来乍到,也不知该点些什么。”
杜小姐犯难,拉了拉墨娥的衣袖。“老板娘,请把你们店最拿手的菜都炒一份。”
墨娥精神百倍的说道。“好勒。”
段五娘喜上眉梢,那就是把贵的菜都炒一份了,反正这几位也不像缺钱的样子。但她又想起一事。“不过贵客,不要叫我老板娘哦!”
“这是何故?”柳小姐不解其意。“老板娘是老板的媳妇儿,我自己就是老板,还没出阁勒,叫老板娘若是让旁人误会我有家室,挡了桃花该怎么办?”
段五娘说得很是认真。“咳咳,老板娘,呃,不,老板所言极是。我这厢记下了。”
杜小姐说道,同时很庆幸自己没有在喝茶,不然可能会喷出来。她那丫鬟墨娥已经在掩口偷笑了,又被小姐瞟了一眼后打住。“谢谢各位贵客了,我这就去叫厨子加紧做起来了。”
段五娘风风火火地离开二楼的雅间,下了楼,几位听到尾音时,她已经在厨房叉着腰吩咐厨子了。这段五娘可也是个麻利人,不过一两个时辰,桌子已经被摆满了:笋干炖鸡、松菌烩鸭块、甜酱肘、火腿煨楚鱼、栗炒银杏、醋蒸脆骨...张平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过饭了,不禁大快朵颐,恨不能连盘子也吞下去。柳小姐慈爱地看着她,不时给他拍背顺气,笑着说道:“慢点吃,这些年苦了你了。”
一炷香后,张平昏睡了过去。柳小姐的笑容顿时一敛。墨娥倒是狡黠的笑了:“我的事儿算完了,先回去洗个澡睡觉啦。”
言罢就从窗口飞掠出去,消失在小城里。段五娘打开门,风情万种的靠在门口:“你的毒,我用着不错。不信待会儿撬不开这做着白日梦的小子的嘴。”
“立夏可真是个奇人,风铃要么设在屋檐四角用于警示,要么被拿去用于风水勘舆之上,立夏可还好,拿来当衣服的配饰。”
“段五娘”芒种听着远去的风铃声说道。“不过说起来,我们雨知节的怪人也不算少了。”
“小姐”惊蛰补充道。“她作为雨知节镇守东西南北的南路大姐头,居然在愿意你面前伏低做小扮丫鬟,惊蛰,你面子够大的嘛。”
芒种搂住惊蛰的肩,揶揄道。“不,本来立夏不用上的,可她突然说自己想玩玩。”
惊蛰纠正道。“真的吗?就这样。我可不信”芒种逼问。“我突然有些糊涂了。”
惊蛰说道。“不过惊蛰啊,我没看出来,你糊弄人也能一套套的,寒露那边后继有人啊,要不你也去搞情报。”
“别别别,芒种姐你还是太抬举我了。”
惊蛰连连摆手。今天立夏的戏都让她暗自咋舌了,寒露那个戏精,只怕除了门主没有他骗不了的人,自己望尘莫及啊。最快击溃一个人的法子,就是让他从云端跌到地狱,这时候他往往会最为脆弱与无助迷惘。比如此时,张平的富贵梦还没做完,就被冷水泼醒了。站在他面前的人,身上穿着的,赫然是明涯会标志的衣服,这不是他这种资历的小喽啰能穿着的。他清醒过来,忙不迭的跪倒在地:“不知尊驾前来,有失远迎,敢问有什么能让小人效劳的。”
“哼,张平,你还能记得起明涯会啊,我可听说你打算认祖归宗,做起富家少爷,背叛掌门啊。我只好把你绑过来单独问问了,”那人背对着他,冷笑道。公子是如何得知的?张平不敢多问,对于背叛者会有什么待遇他不是不清楚。只好一个劲叩头:“大人可别误会了,小人对公子一片忠心,兢兢业业做事,天地可鉴。定是有人对小人能在雁来红大人手下做事心存不满,恶意中伤!”
“是吗?”那人似笑非笑。“可你不久前还在酒楼里醉生梦死呢?这也是你兢兢业业为公子做事的样子?”“小人,小人只是一时想占些便宜。万万不敢背叛公子啊。还请大人海涵。小人还有些家私,如果大人能放过小人这一回,小人悉数送给大人。”
“你是觉得贿赂也是忠心耿耿的一部分吗?”
那人的匕首逼近了张平的脖子。“别,大人,有话好说,你让小人做什么都行,可千万不要误杀啊。”
“那卢周翰在哪里?雁来红没问出东西来,公子想要亲自审审他,你也知道公子的手段。”
“这,雁来红大人吩咐不可为第三个人知道,不然小人性命难保啊。”
“你的主子是公子,你可要记清楚了。”
那人又将刀移向了张平的胸口。“还是在你心里,雁来红才是真正的主子?”“我说,我说。”
张平连冷汗都不敢流了。当天,卢周翰就被找到了。至于张平,被扔到了泔水沟边,当然,还是活着的。门主没有下令,他们不会轻易取人性命。一处隐蔽的温泉里,立夏脱下了婢女“墨娥”的衣服,换上单衣。一手执轻罗小扇扑流萤,一手把玩着风铃。立夏私下里总是轻衣简装,着装自然洒脱。她心情格外不错,觉得今天自己的扮相真是不错,救场也及时,就是惊蛰姐到底有些经验不足,险些接不住自己的戏。那小子的戒心还挺重,不过也躲不开利令智昏。总体上自己还是办了件漂亮事,可以向立秋讹些钱来,再多买几个风铃。雨知节。“以往都是寒露安排人手去的,这次门主怎么来了兴致亲自上阵?”白露有些不解。“带你出去散散心,是不是个好理由?”
闵溪狡黠一笑。“我这就去收拾东西。门主,你这次需要格外准备些什么吗?”
“衣服要备两套箭袖的,方便塞东西。”
“好,我会多备些暗器毒药之类的。”
“哪是这啊,就按平常出门准备即可。我是想方便多装些瓜子。立春炒的可香了。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嘛。”
“......”白露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都觉得门主把立春留在北方总舵,是因为她一向奉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准则。闵溪也一次次让白露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雨知节在白道也有所经营。是一个小门小户的武林帮派,依附于白道上的浣花剑派,并不打眼。没有人能想到真正在幕后操控的会是雨知节。闵溪和白露这次赴白道大会,用的就是那个小门派的名头。她们跟随浣花剑派的人马,也还算名正言顺。黑白两道一向水火不容,这次大会也是黑道上的明涯会实在欺人太甚。以前明涯会的雁来红抢夺不少门派的典籍,去的多是不与其他门派多打交道的帮派,以免腹背受敌。那些门派也还能凭借记忆再抄录一份,其实损失算不上太大。但这次江南小镇折损的可都是各派的年轻一代,那是他们多少年辛辛苦苦培养起来的,耗费了无数心血,是他们复兴门派,洗刷夺经耻辱的指望。年轻人总是气血方刚,无所畏惧,又长期被各位前辈提点,对雁来红以及她背后的明涯会恨之入骨,又满怀豪情壮志要开辟自己门派的一片新天地。所以这次听到斫雪剑落在雁来红手里,她又落单的消息。那些年轻人热血沸腾,觉得这是一个天赐良机,正是自己扬名立万又能替门派立威的好时候,并没有听门派中老一辈人的规劝,只觉得那是他们被雁来红打怕了,老了还是老了,就去与雁来红较量。偏偏又存着几分傲气,想着不能报自己门派之手不能假借他人之手,不愿与其他门派的年轻弟子联手,居然单打独斗。于是雁来红几天之内,已经杀了十几个人,剩下的也残了废了,无法再重新练功了,这对于他们来说,简直生不如死。这次大会就是由这些本来独立于其他各家的门派牵头的,他们不得不低头,寻求外援,商量对付明涯会以及那个气焰嚣张的妖女雁来红。新依附于浣花剑派的,就有这样一些门派。他们义愤填膺,一路上历数明涯会种种罪状,雁来红的桩桩暴行,说到高潮时暴跳如雷,又连连叹息,怨自己有愧于历代先师,不仅留不住他们的真传,还丢了不少好苗子。但一提到明涯会,与它在黑道分庭抗礼的雨知节也不可避免的被想起。也有不少正道人士说起雨知节如何残忍暴虐,闵溪如何喜怒无常,这些年又做过了多少劫镖与杀人越货的不正当买卖,理应与明涯会一起被讨伐。白露克制着没让自己失态。只是没过多久,白露就没眼看了。只见闵溪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不时点头附和,甚至还会和他们一起咒骂几句,激动的眼泪汪汪,让这些不过是初见的人很有共鸣。她们二人很快便和周围打成了一片。然而白露却注意到,闵溪在无人注意时用使暗器的隐秘手法掏瓜子,然后悄悄嗑完瓜子后,又不动声色的把瓜子壳处理掉。这就是临行前跟自己说物尽其用,人尽其才门主,这么自然的做着大材小用的事。白露都想替她脸红了。白露一边腹诽,一边也没有放松警惕。迟冉在明涯会埋得并不浅,联系也用的是代号,怎么会被明涯会的主人那么准确的对上号?迟冉自己露了马脚还是雨知节这边有内应都有可能。尤其是后一种,这不能不让她绷紧神经。闵溪也看出迟冉暴露继而死去的消息传来后白露一直太过紧张,这才在为迟冉立了衣冠冢后顺便带白露出来转转,散散心。只是她偶尔瞟过去,也能察觉到白露神情淡淡的面容下,心还是像绷紧的弦一样。毕竟她们朝夕相处,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心下叹了口气:这丫头就是操心的命啊。奸细的事她已经吩咐寒露去查了,不日便会有结果,这本来也不该让她如此焦心的。就快到群英堂时,白露凭借本能捕捉到一道目光停留在她们二人的身上,准确来说,是白露的身上。白露的双眼逡巡四周,越过人群看到了一位青年。那青年的目光与她相接后,就倏地错开了。闵溪也意识到了,她拉过白露的衣袖,低声说道:“你也看到了吧,那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这么远就能看出来那体魄定然是自幼练童子功所得,如此强健,真该让那小面条也来看看,照着这个模板好好学。每次我看到小面条,都巴不得帮她多吃几碗饭。”
白露心知肚明闵溪说的是小满。一直盯着未免刻意,于是她收回在那青年身上停驻的目光,微微一笑道:“小面条力气可大的很,只是骨架小,加上通身几乎没有一块赘肉,穿衣显瘦。可并不是弱不禁风的小身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