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橙雀对姥爷的印象止于堂屋悬着的黑白像。 姥姥也很少在她面前提及那个不在她记忆里的人,妈妈说得也不多,偶尔几句也是“你姥爷教训我可比我教训你厉害多了”之类的话,听起来是个很严肃的人。 心中没有想法,也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少女只好宽慰说:“姥姥呀,我会一直一直陪姥姥的呀!”
姥姥脸转回来,舒悦地冲她笑,反倒说起曾经来,“……你姥爷还年轻那会儿跟小煜似得,瘦瘦高高的,倒是没小煜那么爱说话,只是喜欢笑。咧一张嘴,手上捡一根棍子,从村这头笑到村那头。姥姥我以前恼他呆得像根光会咧嘴的木头,可不太同他说话,可他啊,总找我……” 少女坐近一些,攥紧老人的手,静默地听着。 “……姥姥那当下只觉着你姥爷是个楞傻子,可他偏偏心大的很,人讲亲事跟着媒婆来,他倒是自己先来……”姥姥“气咻咻”地说,“你说说,哪有这样踩人家闺女门槛的!”
符橙雀跟着笑了两声。 这些事情,好像有点有趣。 “我瞅着小煜也敢干这事!”
姥姥忽然说,“小煜一看就有这胆气!”
符橙雀道:“我也觉得!他连我爸都不怕。”
“tui,你爸算个屁。”
“……” “小煜做事可比你爸有章法。你爸那个人,脑袋一根筋,光会胡闹!最大的能耐就是和你妈生了你,我乖孙女这样漂亮聪明,是他符家烧高香了!”
谈起符爸,姥姥一贯的不客气。 符橙雀忙去抚背,“不气不气……” “不提他。”
姥姥啐了一声,定定心绪,又说:“有一年,你姥爷不知道从哪儿学了一个洋词,跟我讲,我哪里听得明白,就去问你太姥爷,你太姥爷也不懂,去问同村的文化人,问了一圈总算搞明白……” 符橙雀好奇心被说起来了,兴奋地问:“是什么呀是什么呀?姥姥快说!”
姥姥微愣,神色有些怅然,“诶……不记得了,只记得你姥爷挨了训。”
沉默一瞬间,又笑起来,“你姥爷倒是皮厚,同姥姥我说,以后还要讲,让我莫要跟别人再说了,不然他又得挨骂。”
两人一并乐出声来。 “后来结了亲,才晓得你姥爷心里灵光得很,只是不爱说。”
符橙雀轻轻“哦”的扬一声调子,又听老人家说: “只可怜,你姥爷是个短命鬼,年纪轻轻走了,巧儿你见是见过,但还小,应该记不得了。”
少女嘴皮子嗫喏两下,没出声。 姥姥目光落到符橙雀脸上,笑起来: “你也这样大了。”
她说,“一晃眼好多年过去了,你妈,你舅舅都有孩子了。你姥爷没瞧见自己的孙子孙女,倒是瞧见了巧儿你叻。哪时候姥姥下去了,是要同你姥爷多讲讲巧儿现在有多漂亮的。”
“噢还有,现今儿谈的对象也挺不错的,比你妈强。”
老人家补充一句。 符橙雀自动忽略后半句,皱着眉头说:“姥姥呀,说什么呢!这不是健健康康的嘛,以后也会健健康康的,活一万年!”
姥姥笑着呼一声:“活够咯!”
符橙雀急道:“哪里够了,姥姥还年轻啊!”
老人家笑盈盈起来,皱纹沟壑更深一些,她拍着女孩的手一字一句的说:“一个人活够了,再不要更多了。”
顿一顿,旋即再舒悦地讲:“也瞧见孙子孙女和外孙女了。你姥爷没见过,照片倒是烧过,也不知道收没收到,还是想着,同他说说好一些。”
这些话轻轻的。 符橙雀却一阵喉哽语塞,心头沉甸甸、酸溜溜,拧着眉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姥姥捏一捏女孩的手臂,轻叹一口气,“巧儿你啊,多多注意身体才是,别像姥姥一身病。对你爸你妈都好一些的,不吵架,听你爸妈吵架了,你也去劝劝,一家人和和美美一些。你没什么糟心思,平时也护着自己一点,在外头跟紧点小煜,他机灵。”
少女说:“好……” “你跟小煜,能好就好下去,不能好,那就好聚好散,谁也说不得什么。真能走到最后,那更好,到时候互相多帮衬,走到最后,能陪你的也只有小煜。”
女孩心间酸楚骤然一涌,鼻尖急促地疼上一阵,眼泪就紧跟着吧嗒吧嗒往下落。 她拿左手去擦,右手牵住老人,右边脸便滚得都是泪。换一只手,另半边脸又全是水珠子。 落泪一会儿,便干脆不擦了,扑到姥姥怀里哭。 姥姥摸她的头发,只慈祥的笑着道: “你这孩子……” 窗外树枝没有叶子了,风一吹,光晃。 温煜就觉得这医院弄会落叶的植物实属有些不专业,看着外头的萧索,愣谁的心情都不会好的。不过他曾经住在这里时候好像没有见到过,多半后来伐了换了。 他回来时,门口遇到符橙雀舅妈,办完事的舅妈没有进门,立在门边玩手机。他想了想,也立在那里玩。 舅妈对他说:“难怪巧儿一家人都喜欢你。”
温煜笑了一声。 一个普普通通的做人做事,怎么听着像什么惊天动地的优点似得。 过许久,符橙雀身影门后边晃了一下,冲温煜喊:“你进来呀,姥姥想找你聊聊天呢。”
温煜应一声:“来了。”
姥姥同温煜聊天就乐呵多了。 上来老人家就先板着脸,轻喝一声:“小煜,巧儿说你平时欺负她是不是?”
温煜脚下顿住,表情狐疑的问:“姥姥,她是这么跟你说的?”
姥姥憋着笑,反问:“哪里有问题?”
温煜怒道:“符橙雀欺负我都不带犹豫的,她还敢告假状!”
“哦?”
姥姥干巴巴的诧异:“倒是假的。”
老人家看女孩一眼,少女昂着脑袋,表情得意。 “当然是假的!”
温煜顿时“冒火”,蹲到床边,瞅着符橙雀控诉起来:“姥姥啊,你肯定知道的,巧儿睡相那叫一个差劲。”
姥姥笑呵呵的说:“你符姨也常骂她没个女孩子的睡相。”
“符姨眼光一贯是顶顶准的。”
温煜道。 符橙雀哼一声。 温煜听着这哼唧大叫道:“还不止!”
掰起指头开始讲:“就前些天,明明是她自己头一天晚上抢被子把自己盖个严严实实,半夜热的踢……” 少女表情忽而一变,猛转脸过去,想要制止,却来不及了—— “她早上醒了,反咬我一口,说我抢了她的!”
“过不过分!您说她过不过分!”
“您评评理!”
姥姥登时张着嘴愣了一下,旋即望向外孙女。 符橙雀两眼一黑,脑袋重重砸到被子上,在床边“昏死”过去。 老人家突然哈哈大笑。 评理是不好评了,床头的事情,姥姥藏着笑不去置喙,瞧着外孙女已抬不起头来,主动把话题引到他处。 问问温煜的想法,问问有什么计划。 温煜一五一十的说着:特别喜欢巧儿,先学业,愿意订婚,已经有公司…… 如此坦诚,也把老人家吓一跳,只觉着这孩子优秀、合适的过分了。 最后反而慨叹着道:“小煜啊,你紧着巧儿,巧儿也喜欢你,要是能成,姥姥觉着这是最好的,这桩事就美了,心里头也了一件挂念。但要是成不了,或者讲,你们哪天不对付了,也不消多在意。你还年轻,有大把时间,莫要误了自己。还有,巧儿不如你聪敏,她和从小一起长大,你怎么也算半个家人,你帮着她一些才是。”
又对符橙雀说:“巧儿你也是,心里头多念着点小煜的好,别家孩子,可远不如他的。”
符橙雀瞄一眼小竹马,“噢”一声。 温煜也认真的应着:“姥姥放心吧,我跟巧儿也有关系不好的时候,但大家把话说开也就好了。”
姥姥点头称是。 他又说:“至于成不成,那就尽人事听天命,我们两个都明白的。而且,巧儿和以前比进步可太多了,也努力,同学老师也都喜欢着她。在学校我们也是互相帮着的。”
沉默片刻,郑重地补充一句:“和她在一起,我很开心。”
老人家笑意盈盈的看着他。 温煜说完,突然话锋一转。“倒是有一件事,姥姥你得帮帮我……” “说什么见外生分话,姥姥还能不帮小煜?”
姥姥板着脸来,“你说说是个什么事情。”
轻咳一声,他道:“我想着尽快把巧儿娶过来,巧儿好像不急,姥姥你帮我催催她。”
姥姥一愣,旋即拍着手高兴的叫:“好、真真好!小煜,姥姥一定给你催催。”
温煜甜甜的道:“谢谢姥姥!”
一老一少左右唱和,两人当中,少女脸埋在被子上头,耳朵红了一大片。 原先恹恹气氛的病房里,忽而多出一抹生气。 …… 符橙雀盘桓许久,最终熄下将超凡的能力用在姥姥身上的念想。 言语里,她既为老人晴雨不定如风中之烛的身体感到揪心,又觉得真延长寿命似乎也有些残忍。 不念不想,也还好,含饴弄孙也是晚年幸事。但姥姥说,她想姥爷。符橙雀切身体会,人想另一个人了,知道他能来,会高兴的期待,知道他来不了,就万分难受。 常听人说,孩子的家庭终究是孩子们的,晚年常伴左右的大抵还是相濡以沫的爱人。可爱人若去,剩下的不就只有痛苦思念了么?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倘真只活在回忆里,就这样度过漫长寂寥的岁月,该是怎么样的心境呢? 热切于上香拜佛,佑孩子们健康,未尝没有姥爷走后伴青灯念往昔的思量在。 姥姥思量却不止十年了罢。 傍晚送姥姥出院时,符橙雀立在住院楼下,回望窗台,好像又瞧见一个老人坐在那儿,看枝看叶看天空,有难言的情绪向上向下的蔓延。深一些的感触她也读不懂,但浅层一些的情绪她好像能抓住一些—— 爱情。 这就是爱情吧? 万岁也好,仙女也好,你不在,纵然是真的,于我的生命里也只是徒增孤寂而已。 天气真好,虽冷,但暖亮暖亮的。 “巧儿,看什么呢,你这孩子,姥姥叫你!”
妈妈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少女转面去看,瞅见老妈的黑脸和老爸淡然的表情。另一侧,轮椅上的姥姥正拉着温煜的手,两人一齐望向这边,微有笑容。 接人的舅舅舅妈,以及温姨也都在,此时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 女孩忙收住心思,怯怯地“啊”一声迈步过去,走过老妈身旁的一瞬,脸上忽而笑颜绽放,“来啦来啦,姥姥我来啦!”
到跟前,咬牙告状:“姥姥,我妈凶我!我刚回来,她就凶我!”
身后,符妈的脸顿时更黑了。 姥姥开怀地大笑,拉着外孙女的手,瞪着符妈说:“凶回去凶回去!一天到晚就知道凶自己女儿!”
围着的众人顿时一哂,表情憋着笑。 老人家帮了一回气,又慈祥的道:“巧儿,你平时也莫要气你妈,她也辛苦。”
又叹气说:“这几天都是你妈和你舅妈照顾着我,你妈还上班,我看着也累。”
瘦削骨节的手在符橙雀手背上轻轻拍一拍,姥姥又重重叮嘱一句:“你也大了,再莫要气她。”
符橙雀回望一眼有些愣神的妈妈,冲姥姥乖巧点着头。 敛一些情绪,老人家抓起温煜符橙雀两人的手,旁若无人的使二人握紧,热络道:“你们两个也是,都大人了,该学习学习,该谈朋友就谈朋友,不论做什么都抓紧时间才是。父母长辈的话,你们听听,自己心里头捉摸好用不好用,不用全听,也不能不听,晓不晓得?”
符橙雀大声说:“晓得啦!”
温煜笑吟吟的学小女友的腔调道:“晓得啦!”
符橙雀横一眼来,“学人精!”
温煜立即告状,“姥姥,巧儿凶我,在学校也是,她老凶我,不给我留面子的!”
姥姥脸一垮,斥道:“巧儿,一家人屋里说话还好,在外头,莫要落自家人面子。”
符橙雀又应一声“晓得啦”,这次怂一些了。 明白是打趣逗老人,众人见状也轻快大笑。 大家在医院门口分别。 姥姥终究还是要回小县城的,那里住着方便一些。符橙雀家里一来不太住得下,二来上下楼梯很不方便。 临走时,姥姥同符妈温妈都说了一些悄悄话,眼神偶尔瞥向温煜和符橙雀,表情倒没什么尴尬—— 有些事情,可能都心知肚明了。 …… 江城冷得很,虽还不及落雪可程度也差不离多少。倒是回家之后,这份寒意顷刻间烟消云散。 是夜,两家人分别宰鸡吃肉,毕竟女帝军师远征凯旋,摄政王们也得让上三分,好酒好菜先接风洗尘一顿。 温家烧出六个菜,四荤两素。 从肉的分量上足以看出老母亲对于儿子远游求学的担忧和回家后的关切。 上桌筷子都没拿稳,温妈就把大猪肘子夹进了温煜碗里,嘴上道:“别让你爸抢了。”
温爸叹口气,温煜哈哈大笑。 久违的阖家气氛,“大学吃什么”“床冷不冷”“衣服够不够”的生活类问题接二连三,温煜一面狼吐虎咽,一面应着,只是看着自己面前被老妈不断轮换的菜肴盘子,失笑道:“回家一趟,至少得涨秤三五斤啊。”
老父亲那边犹豫良久,终是“哧”一声启开啤酒盖子,橙黄的液体注入温煜面前的杯子里,才一半,温妈就急煎煎地喝骂:“少一点!少喝一点!你自己喝去,别让小煜喝,年纪轻轻喝坏身体了。”
温爸一手斟酒一手虚拦着老婆,笑呵呵地应:“就一点就一点。”
说时,杯子里的白泡沫已顺着杯壁溢出。 温妈气气的斜睨一眼,接了儿子先头的话:“胖就胖嘛,那么远,回来一趟也不容易。也不知道你在学校有没有安心吃饭。”
又笑着揶揄:“怎么啦,怕胖了没有女孩子看得上你吗?”
“你儿子我在学校吃得好睡得也好,四个大食堂,我挨个去过一遍。”
温煜得意的说。 温妈直笑,一面夹菜到儿子碗里,一面心中琢磨着怎么旁敲侧击一些事情。 刚想开口,一旁的温爸喜滋滋抿完了酒,“哈”一口气,问:“儿子,大学的课难不难?和老师同学关系还好吧?”
温妈止了话。 温煜说:“还可以,大一不难,上上课写写作业。哦对,我从宿舍搬出来自己租房住了。”
温妈忙问:“怎么了?住得不舒服?”
温爸说:“和室友打架啦?”
老母亲横老公一眼。 温煜扒两口饭,笑说:“两个原因。第一嘛,确实是宿舍条件一般,床板躺着嘎吱嘎吱响,睡觉不好睡。第二个原因嘛……” 筷子顿住,他瞄一眼父母。 老爸默默吃饭,老妈忽然眼睛一亮,有别样的期待蓦地勃发。 温煜轻咳一声,大声坦白道:“你们儿子,我……创业了!”
下一瞬,老父亲骤然目光一亮,老母亲则脸黑了。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好像找不着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