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便看见了寸小头。知道寸小头是庙祝,滇王并未放在眼里。那眼珠子一瞪。嘶!冥水庙神坛上,赫然供着大黑天王。体如金刚,怒目凶眉。大黑天一旁,还有罗汉掠阵,也是法相肃穆,宝器庄严。本以为冥水庙没了神像,可以肆无忌惮。冷不丁瞧见大黑天又回来了,滇王心中犯嘀咕,咕噜咕噜旋转的人头也停住。“寸小头。”
滇王幽幽贴了上来,寒气冻得人毛孔结冰。寸小头跪下去磕头:“大王万岁。”
“神像是咋回事?是,是你摆上去的?”
“回禀大王,正是小人。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冥水庙没了大黑天,不像那么回事。城里出钱,又给大黑天重塑金身,连夜供在庙里,刚刚才摆上去。”
“你。”
滇王凶神恶煞,恨不得活沁了寸小头的血。寸小头从地上爬起来:“不知大王驾临,有何指教?”
见寸小头两条腿抖成面筋,滇王起了疑心,阴阳怪气问:“你抖啥?”
“我,我冷。”
“开春了还冷?”
“哈欠,哈欠。我感冒,感冒了。”
寸小头吓得声音都变了。滇王那张蛇精脸没有重量,轻飘飘犹如一层纸壳子,搁在他眼帘晃动。大黑天坐镇冥水庙,滇王不敢乱来。心中怨毒,便想害了寸小头性命。按照山海居士的吩咐,寸小头一个滑跪,把滇王吓一跳。“今日祭祀大黑天,留下不少贡品,不知大王有没有兴趣赏脸,享用一番?”
滇王浸死在抚仙湖,化为水鬼,也就吃些腐尸烂肉,不曾享人间香火。见寸小头这么识趣,滇王食指大动,心想吃了贡品,再剖此人心肝。寸小头立刻搬来一张桌子,却不着急上菜。故意拖延:“大王赏脸,小人三生有幸,不知大王喜欢些什么饭食?冷的还是热的,甜的还是酸的,炖菜炒菜,煎煮烹炸,河里游的鱼,山里跑的鸡,天上飞的雁,小人一定让大王吃舒服了。”
由于大黑天就在神坛上,滇王心存忌惮,不敢原形毕露。端起大王架子:“说说具体有啥。”
“得嘞。”
寸小头低眉顺眼,来了一段报菜名。要说滇土的美食,那真多如牛毛,酸甜苦辣各色都有。滇王虽是王主,落在水中化鬼,却也不知人间有如此美味。且听了。虫草汽锅鸡,酸辣木耳丝。羊肉火锅菠萝饭,凉拌粉丝炸春卷。牛肝菌、青头菌一锅炒,贡山烩双宝垫底,大理夹沙乳扇开胃,生皮蘸甜面酱油辣子,烤鸭铺葱丝卷卷一口吞。烧豆腐、红三剁、酥油山鸡、水晶鱼皮、酸菜煮鱼、油炸鱼酥、竹筒鸡竹筒饭坛子鸡山珍汤蘑菇烩。一连报出几十样,说的口若悬河,滇王直吞唾沫。想他一个两千年的水鬼,怎有机会享用如此多珍馐!就是王爷,也不敢说一口气把滇土的美食吃遍了,那得活活撑死。滇王贪得无厌,巴不得吃尽澄江城。寸小头献殷勤:“不妨小的把这些菜都来一遍,让大王享用?”
“哎呀,如此多佳肴,皆是民脂民膏,本王怎能如此奢靡?”
滇王假惺惺推脱。寸小头连忙拍马屁:“大王之恩,遍布海内,天下敬仰,几十道饭菜算啥。吃不完的,赏给下面人,不得供在祖宗祠堂,感激大王天恩?”
一听马屁,滇王眉开眼笑,那张恐怖的脸,也显得柔和。寸小头屁颠屁颠绕到后堂,先把湿漉漉的裤子换了,拿香烛纸钱折的烧鸡、蘑菇,给滇王端出去,再说让大厨开火,等几小时再上硬菜。滇王不知是计,一时忘了去水鬼塔转塔,心安理得让寸小头伺候。本来计划顺利。偏偏没多久,外头出事了!钟表这东西,自康熙以来传入中国,所用之人非富即贵。平民百姓不必讲究,什么洋表机械表石英表忒难伺候,还是养只鸡划算。澄江城是古城。城内有专司打更人,每过一个时辰,便拿水火令旗、铜锣、刁斗,沿当阳大街边走边喊,告知全城人时间。却差点害死寸小头!本来将滇王哄的晕头转向,只等天亮熬过大劫。不料滇王正高兴呢,外头的更夫沿当阳大街,开始敲打时间。悠扬声音传遍千门万户:“梆梆,梆梆。子时三更,平安无事,海不扬波,天下太平咯!梆梆。”
滇王吃了一惊。原来已经过了子夜,推开寸小头,急忙忙要往水鬼塔去。寸小头哭丧脸:“大王,还有几道硬菜呢。”
“好个小鬼,竟差点坏了本王大事!”
滇王横着眉毛,薄薄的脸颊爬满尸斑,一层金黄色尸油裹成蜡贴在下巴,着实可怖。识破寸小头奸计,滇王大怒,就要在冥水庙把他开膛破肚。“哎呦。”
寸小头吓得屁滚尿流,祸水东引:“大黑天救命啊。”
老爷子和乾坤将在法坛假扮神祇。被寸小头这个猪队友一喊,顿时尴尬,也不知怎么办。滇王狐疑,踩人头蹿上房梁,居高临下看着神坛。被它一看,老爷子心头发毛。滇王也不知是多少年的老粽子,不是飞僵,也是旱魃。法力之大,能屠罗汉。老爷子心头发紧,一动不动,和滇王僵在那。就这么僵了十几分钟。寸小头缩在角落,用冥币挡住自己的脸。一直就这么僵着,挨到天亮也无伤大雅。谁料这个时候,又出了意外!一只血肉模糊的黑蝙蝠,跌跌撞撞从后堂飞进来,一头扎在老爷子脸上。大晚上的,胆子再大也熬不住啊。被黑蝙蝠一撞,蹭掉脸上锅灰。老爷子年轻,细皮嫩肉的地方露出来,又被蝙蝠洒了一身血,咬死它的心都有。来不及发火,滇王率先发难。瓮声瓮气动了口鼻:“嗯?这大黑天,脸怎么那么白啊。”
轮到老爷子内急,憋住不尿裤子。“我,哦,本菩萨去了趟泰国,还没来得及去非洲晒太阳。”
老爷子一边抄起降魔杵,暗道,只要滇王敢扑过来,就打爆对方狗头。滇王也被唬住了。那根三头五棱降魔金刚杵,确实是冥水庙供奉的法器。宝光氤氲,能辟诸邪。眼见老爷子把降魔杵扬起来,滇王心存忌惮,把他认成神佛。只阴恻恻偏头,上下开合薄如刀锋的嘴唇。“原来是大黑天菩萨,敢问非洲是什么地方?”
老爷子硬着头皮瞎掰:“去了就会变成黑鬼的地方。”
误打误撞一句,把滇王吓住。他以为,老爷子说的是大活地狱。虽为鬼仙,滇王尚未脱了地狱幽冥,提起大活之所,仍是惧怕。滇王又斜着脑袋问:“不知此去,拿了多少馒头?本王有头三千六,无头万万不可数。”
馒头,为人头,滇人以人头献水神,都叫馒头。老爷子听不懂这黑话,他是倒斗的,馒头在倒斗的黑话,表示陪葬的玉器。心想,要买军火,肯定黄金够本啊,玉器忒麻烦。黄金在倒斗行,黑话叫黄鱼。老爷子便道:“馒头不要,黄鱼多多的来。天上黄鱼十万八,地上黄鱼八万四,落在我手,管教变成万万五。”
滇王吃了一惊,倒退半步。他又被吓住了!以为黄鱼,指的地狱里的油炸鬼。鬼怕油炸。听大黑天的口气,拿厉鬼油炸了当小酥鱼吃,口气大的没边!滇王心存不甘,脸色阴晴不定,立在庙里。老爷子和寸小头都提着喉咙,唯恐老妖精翻脸。真打起来,张四太爷都不是对手。被老爷子的话唬住,滇王脚踩骷髅,头顶鬼火,幽幽解开腰间玉带,横在胸前。他身上没二两肉,浑身骨架全靠一层像纸的黄皮包裹。解了玉带,一身龙袍撑在半空,尸气腥臭,熏得庙里烛火变成幽冥颜色。滇王得意笑了笑。他解开玉带,衣袍大敞,这叫顶天立地,神佛不惧。老爷子看不懂啊。天地良心,他就是个倒斗的,怎么可能懂厉鬼的黑话!见滇王脱了腰带,老爷子心想,妈的,这王八蛋真是个色鬼,死了几千年还想耍流氓。老子可是黄花大闺女,不,黄花大闺男,被你糟蹋了岂不是没脸见祖宗。赶紧把衣袖裹起,扎紧裤腿,唯恐被滇王非礼。滇王又吃了一惊,连连后怕。老爷子的动作,叫一手乾坤,四方顶礼。滇王暗道遇见了对手。自己顶天立地,他一手乾坤。自己神佛不惧,他四方顶礼。处处被压了一头!心有不甘,滇王竖起干枯手指,朝老爷子招呼。这叫唯我独尊,千秋一人。老爷子看呆了。他妈的,这王八蛋居然敢对自己竖中指,士可杀不可辱啊!老爷子年轻,吃不得亏,不甘示弱,立刻回敬两根中指。滇王又吓了一跳。这叫阴来阳往,道法自然。于是竖起食指和中指,表示自己超脱生死,不在阴阳。老爷子一看,这白痴,怎么比划个剪刀手啊,它要自拍吗?你出剪刀,老子出锤子!见老爷子举起拳头,滇王又怕了。这叫方寸之间,尽在我手。当年齐天大圣大闹天宫,最终还不是被如来佛一手合拢摁了五百年。滇王心头火起,怒发冲冠,同时竖起三根手指,狠狠朝老爷子隔空戳了戳。此乃三才归元,一统江山。老爷子也害怕。以为滇王发现了他、乾坤将、寸小头三人。心道,老子盗门魁首,麾下人马千千万,岂止三个?便摊开双手,竖起十指,狠狠朝两边画了个大圈。滇王忌惮。以为老爷子在说,十方灵山,万佛朝宗,因此踩在门槛上,不敢强闯冥水庙。左右看了看,滇王抄起一个木雕的佛头,一口咬下去。残渣横飞,碎牙满地,嘴里嘎嘣咀嚼,表示自己能弑佛祖,不惧灵山。老爷子一看,嘿,你跑江湖的,比狠是吧?抄起匕首,一刀捅在自己大腿!滇王心惊,这是说割肉喂鹰,普度众生。双方鸡同鸭讲,互相打哑语,连自残都用上。也是老爷子吉人天相,澄江百姓命不该绝。几番交锋,都被糊弄过去。滇王犹豫,举棋不定,恰在此时,外头该死的更夫又在打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