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了。强大的地震席卷抚仙湖,湖泊决口,冲击镇水关。老爷子他们站不稳,一屁股坐在碎石上,还来不及叫疼,滔滔巨水没过五湖四海,雷鸣之中,已蔓延到身下。“跑啊,跑啊!”
“真的决堤啦。”
“二爹,叔叔,你们在哪啊?”
阖城居民狼奔豕突,尖叫,怒吼,呼唤,不绝于耳。有人扯开嗓门刚要大喊,迎头盖过天穹的巨浪便压住了人声。大水猛卷,房屋被连根拔起,混着人畜一起绞成碎片。大半居民在城外取水。抚仙湖地震,水怒浪燃,径直将这些人吞了进去。可不管会游泳还是不会。连人带着锅碗瓢盆,都陷入湖里,不见任何人冒头。人群如蚂蚁被水淹没,挣扎着往高处逃去。才爬上城楼,水就淹过女墙,诺大的澄江城泡在水里,像锅里煮的一块肉!黑暗中,一道影子自抚仙湖冒出。要说澄江城与抚仙湖隔着镇水关,便是决堤了,大水也没这么快上来。偏偏今夜凶神当道,天意要阖城居民殉了滇王。地震打开岩心,放出千年前镇压的凶魔。此物唤名“无支祁”,乃是南方水怪。封不语和尚设下澄江城,镇压湖下阴天子,又建冥水庙压住滇王晒骨图,用岩心关死无支祁。今夜地震,开了岩心。无支祁掀翻了抚仙湖,自水下冒头,像个巨型猴子,绒毛鳞甲贴着青紫色皮肤,尖嘴猴腮,额头光秃,散发生铁光芒。用头一撞,把镇水关的城门撞塌了。当今世道混乱,民贫官贪,镇水关年久失修,哪里经得起这样摧残!无支祁率着十万水部,在抚仙湖兴风作浪,大水冲开镇水关,直接盖过城墙。居民始料不及,都成了下锅的饺子。就是有浪里白龙,水性极好的,也被它在水下啃成两截。老爷子眼睁睁看着无支祁在水下搜寻,很快就冲上当阳大街。“把头,你我怎办,天意让咱们盗门绝后啊!”
“胡说,给老子镇定点,上镇水关,拿炮,拿炮轰那水怪!”
老爷子微弱的声音很快被水流盖住。他和乾坤将抱住一根浮木,往镇水关游去。抚仙湖升起数十道水龙。水流如龙卷自湖心升起,通到天穹。突然失去吸力,亿万吨巨水从天而降。轰鸣之后,镇水关直接被抹平,哪里还有大炮。“把头你快看。”
乾坤将往湖心一指。不知何时,湖心竟有了一条龙舟。四面铺陈鲜花,悬挂灯笼,在巨浪怒涛间如履平地,隐隐还有歌舞声。能为盗门精英,二人水性极佳。只露出眼睛在水面,二人弃了浮木,强行驱使冰冷的躯体,泅水靠上龙舟。那龙舟船前燃着鬼火,可见上面的人不是善类,也许根本不是人,是地府的鬼差来收阖城居民的魂魄!稍稍在水中撑起脑袋。老爷子瞧见,龙舟里坐着阴天子,正拿生死簿勾魂呢。任你通天本领,有逃生之术,那阴天子朱笔一勾,无支祁在水下逞凶,不分老弱统统咬死。水上除了木头瓦片,尽是男男女女的断手残脚!阴天子的玉带下,仍系着阴阳宝瓶。老爷子朝乾坤将打了眼色,要想救人,还非用阴阳宝瓶不可。抚仙湖历来平静,怎么突然来了大水?想是这阴天子,用阴阳宝瓶放了洪水,造成天劫。乾坤将先爬上龙船,折断旗杆当棍,吓得宫娥嫔妃变色,文武百官胆寒。拿竹竿戳向阴天子,这是盗门的绝学,唤名“横棍弹花”。用的乃是巧劲。把棍子横出去,全靠一股劲风。花儿落下,却不伤花蕊,花瓣完整,讲究的就是艺高人胆大。阴天子手捧宝卷,来勾魂魄。它倒不是善心。拿澄江城居民入抚仙湖,生生世世给它当牛做马。这几十万生灵,在这妖怪眼里,都是注定给它当奴婢的命。也是世道黑暗。搁在太平盛世,君臣有道,岂有妖孽横行?且说乾坤将横棍弹花,戳向阴天子。这叫虚晃一枪,敲山震虎。阴天子丢了宝卷,额头被劲风扫过,头冠掉了下来。慌得阴天子双手护住头冠。老爷子趴在船尾,一下跃上去,趁阴天子双手不得空,将他玉带下的阴阳宝瓶拽入手中。打开瓶塞,老爷子狠狠丢向抚仙湖。便见阴阳宝瓶一股无形吸力,霎时龙卷云动,水静浪休。淹了澄江城的洪水来的快,去的更快,都被阴阳宝瓶装了回去。无支祁还要逞凶。宝瓶一吸,把它比城门还大的躯体摄走。老爷子一回头,龙舟消失,他和乾坤将站在一张破草甸上。说来神奇,那破草甸入水不沉,见火不烧,在抚仙湖上如履平地。二人抱紧草甸,才摆脱漩涡,被水浪拍到几里外的干岸。再回头。那真是满目疮痍,国破家亡。澄江城已陷在水下,半截被淤泥吞没。泥沙中,满是溺水僵硬了身躯的百姓,个个面色惨白,血脉爆裂。一座城,半个城死尸,半个城泥沙,陷在抚仙湖下定格。劫后余生的百姓在岸边嚎啕大哭,回头望去,家园已成泽国,亲友也都阴阳两隔,怎叫个惨字了得!草长莺飞,春去秋来,转眼已有旬月。抚仙湖地震,并未在西南引发多大响应。对当局而言,人死了便不存在善后事宜,往往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最是头疼。好在洪水来的快,去的更快。报纸刊登新闻,专家怀疑是地震引发的地壳挤压,使溶腔内的地下水冲出地层,导致了洪水爆发,目前正在积极组织救援事宜。与北边的花园口决堤相比,区区一城的存亡,很快湮灭在街头巷尾的议论中。冥水庙没了,水鬼塔消失了。老爷子一时没了头绪,不知如何寻找滇王城的下落。就像陶渊明写的桃花源记那样。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便请动关系,在南洋购得了一批专业水肺,据说能抗住百米的水压,是深海作业的勘探设备,价值不菲。才得了装备,又听闻陶万里回来了,仍约在茶楼见面。二人是冤家,并非知己。碰见了,没多余肉麻,互相点点头,见对方没缺胳膊少腿,便不再互相关心。“你好像老了很多,山里睡不好?”
陶万里一脸疲倦,早没有少年时的策马扬鞭,意气风发。好在安小雀一直陪着他,二人约定抗战结束,就去领证。“是出了些意外。夏魁首,此次找你,我们还是有些事想请你帮忙。”
安小雀率先出声。老爷子暗中吐槽,你们找我,哪次没事,哪次不是九死一生。“咳咳,为了抗战嘛,我是应该抛头颅洒热血的。问题是,不能每次都让我一个人抛头吧,你们国军薅羊毛,怎么只我一个人薅?”
老爷子忍不住埋怨。陶万里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将浓茶一饮而尽,甚是苦闷。自言自语感叹句:“书生报国无地,空白九分头!”
这是宋朝词人的佳句。感叹国破家亡,山河离碎,大丈夫虽有满腔热血,却无计可施。“到底出了啥事。你们两个,一个绷着脸,一个苦着脸,难道东洋畜生已经打到西南来了?”
老爷子问。陶万里叹了口气:“有好几件事。出于保密条例,按理我不能说,但夏老哥不是外人,况且这些事,多多少少和你有关。”
“哦?”
老爷子不着急:“你要不想说,那就过几天。我在抚仙湖折了人手,如今买到了水肺,还要再去一趟。”
“等等。抚仙湖的事,先不急,我这个比较急。”
“急你不说?”
“唉。”
官场待久了,陶万里也学会卖关子。见老爷子不耐烦,他示意安小雀去门口盯着,压低声线:“半年前,我率领考察团入西南,到缅北一代勘测公路路线,你还记得吧?”
“对啊,我还派了人手,怎么一个都没回来?”
“放心,他们和紫三眼都很安全,只不过中途出了一些意外,他们被迫留在了缅北。经过半年的跋山涉水,终于是把路线敲定了,把各种比例、角度、用料、设计图纸整理,制成了《滇缅公路规划设计草图》,准备交由重庆方面裁定。只要重庆方面拨款,公路立刻可以投入建设。”
“那不是挺好的?”
“不太好。”
“建造有难度?”
陶万里左右看了看,苦着脸:“组织内部出叛徒了!设计草图遭到泄密,极有可能,公路会遭到日寇的炸毁。”
老爷子了然。抗战时期,义士多,叛徒也多。尤其当时中国大地,人多了,人渣更多,冒出几个汉.奸败类不稀罕。尤其国军内部,贪污腐败问题严重,保不准就有两头通吃,上下其手的。故而老爷子不跟那帮人打交道,也就看陶万里比较顺眼。被日寇策反的,是滇土方面,省机关办事处秘书长向朝群。陶万里等人绘测了草图,交由滇土方面复查,最后才呈递重庆方面敲定。返回前,工程设计图,包括走向、供料等机密文件,交由向朝群整理。上月军统秘密侦知,此人与日寇使者交往过密,有泄露图纸,叛变投敌的企图。老爷子急了。为了划出这条路,可死了不少人。万一让日寇侦知,以当时咱们国家的国力,根本无法组织空军防止那些畜生炸路。这里要说一说滇缅公路的特征。那是一条号称“东方魔鬼路线”的抗战输血大动脉。公路盘山而建,穿过原始森林、沼泽、草甸、高山高海拔荒漠。外国公司预测,以中国人当时的科技,建成这条路至少要十年。从高空俯瞰,滇缅公路就像一圈圈猪大肠盘起的线条。两点之间,直线最短,滇缅公路非要绕了一圈又一圈,由几十个九十度,乃至一百八十度转弯构成。如果驾校把这条公路,作为科三考试路线,大概率会死九成九的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