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中,吐露一丝烛火,照亮大千。我们寻着烛火过去,见一盏万年灯灯油枯了一半,还在燃烧。周围空旷,火光影下,一座巨大花坟!虽古老,并不陈旧。似乎还有人年年打扫,在地下显得格外诡异。黄师爷问我:“这花坟够大,少说是个权贵。只不过花坟上的字,嘶,有点眼熟。”
花坟,即巴蜀地区特有的一种坟墓。不是说这种坟被鲜花环绕。悬棺风吹日晒,尸骨又易被猴居士侵扰。明朝僰人灭族后,悬棺葬废弃,花坟流行一时。即用青石造牌楼、门坊,如山高大,中心突兀,四下延绵降落,形成山尖,环绕墓圹。青石雕花,绘有多子多孙,吉祥如意的典故。石造雕花,故而称之为“花坟”。青石墓门后,造一个几平方米的墓室,棺材就放在其中,不接触泥土,与悬棺葬类似,所需金钱颇为不俗。我们眼前的,就是一个加大号花坟。工艺之精湛,八仙祝寿,百花齐放,时常有人打扫,竟不曾有丝毫破败,以至于墓前还点着万年灯。我顺着灯光凑近门坊,左右对联一般工整。花坟是在僰人灭亡后流行于巴蜀,年代也就明清居多,撑死不过几百年。楷书我还是认识的,顺嘴念出来。“红尘糊涂为山人,羽化青阳号道君。”
此话一出,不仅我,便是黄师爷也骇然,当即尖叫:“糊涂山人?青阳道君!”
我道:“倘若这座花坟没有刻错字,里面埋的,确实是糊涂山人了。”
“怎么可能啊!糊涂山人为秦汉方士,埋在了仙人峰,咱们亲眼所见。”
黄师爷恐惧了,难道这位爷活了一千多年?我愈发感到,来巫山棺门的重要性。“或许同名同姓?亦或者,这样的道号是世袭传承的?”
谢小雨翻出工具,“不管他到底什么人物,挖出来,一看便知。”
“确实要挖!”
我双手一拍,搞不好仙人峰存在一个大骗局。墓主跟僰人,跟猴居士又有什么瓜葛?一切唯有开棺,方可见端倪。青石雕凿的门坊巧夺天工,通常这种墓的棺椁,在墓碑后面。由于太扎眼了,又缺乏防盗机关,民国到建国左右,巴蜀地区的花坟没有几个不被盗的。花坟前点着万年灯的,还属头一遭。说明正主是个方士,或旁门左道中人。万年灯不灭,表示魂魄不散,在这地下广吸龙脉,修炼太阴炼形之法!“见到棺材了。”
谢小雨下了绳套,我们左右一拖,便将一口红漆大棺拽出。我拿出葵水镜,让黄师爷开棺。黄师爷不敢,谢小雨撬动棺盖,发现棺盖并没有密封,只是虚掩上面。“奇了怪,这是故意留条缝,给死人喘气用的?”
我举起葵水镜,狠狠往棺内照了进去。随着一阵刺目的手电光缭乱,砰砰,砰砰,一种奇异的撞击声在地下出现,愈演愈烈,愈发狂躁急促。“快退开!”
我大吼声,惊惧看向头顶,意识到声音来自天上。黄师爷和谢小雨惊诧不已。我提前拔出半步,便觉头皮发紧,天穹袭来一道劲风,颅内气压暴增,险些令我喘不过气。瞬间的事,人难以有什么防备。我的脸被气流狠狠拽了一下,大团黑影撕碎,从高空砸在红漆大棺一侧。棺材因此弹起,半截都裂了出来。脸颊沾了许多粘稠液体,我缓了片刻,才知那是鲜血。黄师爷举起手电尖叫,尸体的骨骼都摔碎了,从皮肉顶出来。脑袋砸在棺材里,红白流了满地。我顺着手电看去。棺内并没有古尸,只存放很多奇异的金属薄片。大概为青铜制造,竟不曾锈蚀。每张有报纸那么薄,被剪成半个人形,仿佛有人被从头到脚劈开,故而剪了半边薄片来代替。不单单棺门巫山,仙人峰也有类似的金属残渣出土。从上面掉下的尸体横在一侧,血浆浸透棺中金属薄片。半人的薄片仿佛有了生命,发出莎莎抖动声。“这。”
黄师爷呆愣片刻,随即道:“这不是驴头脸吗?”
给我们带路的驴头脸,从悬崖掉下来,恰恰砸在花坟的棺材上。此人明明躲在神女洞,为何出现在十几公里之外,难道他沿途尾随我们?我摇了摇头,此事非比寻常。驴头脸的身体早就四分五裂,那么高的地方,再加他自由落体,手脚骨骼爆裂蜷成一团碎肉,看衣服还能认出来。“或许他想黑吃黑,拿走我们的装备,结果遇见意外,从上面掉了下来。”
我猜测道。这时,头顶又“砰砰”发出了动静。一只正处壮年的猴居士也从高空坠落,尸体砸在花坟顶部,青石崩裂,将边缘的墓圹都砸塌半角。血浆四溢,场面极其恶心。猴居士皮糙肉厚,竟没有马上断气。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们,嘴里咕噜咕噜冒出血泡,挤压刺耳尖叫。残喘了好一阵,才彻底死了。血也浸到棺材里,染红了那些青铜薄片。我意识到,青铜薄片的黑色污垢,其实是干涸的血水。不知这些薄片有何用处,但此地不可久留。“走!”
我拍了黄师爷一巴掌。黄师爷道:“不看看糊涂山人的真面目了?”
我道:“里头没尸体,但我心里预感很不好。驴头脸作为当地人,不敢伤害猴居士。一人一猴掉下悬崖,上面肯定有异变。出了大事,才迫使驴头脸离开神女洞,在十几公里外的地谷跳崖身亡。”
三人拔腿就走。罐子谷底去不得,只好继续沿暗河下游前进。才走了没多久,两侧山崖传出阵阵咆哮,黑影在岩间撺掇,以惊鸿掠影的速度,朝我们追击过来。驴头脸和猴居士前后摔死了。我们满身血浆,引来山中猴群寻仇,判定我们为凶手。如今我们百口莫辩,撒丫子往前狂奔,猴群在头顶呼啸而过,要取我们性命。“呔!”
一只猴居士挡路,我抄起撬棍砸了上去。猴居士骨断筋折,哀嚎声倒下。山里头的猴子骨骼极硬,悍不畏死,伸长爪子反扑,给我手挠了一下。手臂当即见红。我一脚将其踢飞,更多猴子从高空纵下,穷凶极恶的。取出和老板卖给我的“葵水镜”,用手电照在镜面,朝猴群反射过去。镜子纯阴,又染了浓重尸气。镜面一照,猴群尖叫散开,唯恐见到自己毛茸茸的怪脸。我们趁势碾开条血路,沿暗河狂奔。三人或多或少,都被猴群挠成花猫。此刻顾不得许多,猴群追上来,我便用葵水镜去照。猴子怕照镜子,因此保持了一定安全距离。黄师爷摇白旗:“猴居士是自己掉下来摔死的,跟咱们何干,这些畜生忒不讲道理。”
谢小雨吐舌:“咱们浑身沾着血,猴子能不怀疑?快把血腥味洗掉,否则它们又会追来。”
“没那么简单!”
驴头脸肯定不会主动袭击猴居士。况且此地离神女洞那么远,跳崖总不至于偏偏砸到花坟上吧。我们跑到地下河边,用冰凉的山泉冲刷身体。此时此刻,我皮肤发烫,喉咙发炎,意识开始模糊。当身体接触了水,便感觉口渴,又怕水,反而咬自己的嘴唇想饮血。不好!我心知不妙。巴东的猴居士歹毒阴险,竟在指甲缝隙涂了毒物。一爪子挠到人手上,那时我们已经中毒了。狂犬病?猴热病?我大脑太沉了,眼瞧黄师爷和谢小雨载进水里。我踉跄跑过去要拉他们,脚步虚浮,自己也瘫了下去,一点点涣散了精神。等我们醒来,被猴居士用藤条捆绑,倒吊在岩壁上。大脑因长期充血而缺氧,四肢酸麻,一点力气都没有。身体裹成了蚕茧,周围也不再是悬棺,而是石砌的亡堂。冥殿唯有天子诸侯才有资格享用。巴蜀之地多花坟,花坟上设亡堂,作祭祀,子孙享斋之用,颇为洁净。我们三个便被吊在亡堂里。空间宽大,地面放置诸多石台、石桌、石碗。猴居士成群结队,摩肩擦踵,进入亡堂正襟危坐。除了没穿衣服,与人差不多,仿佛出席婚礼宴席。黄师爷气若游丝,神志不清道:“孙大圣,饶命啊,我老黄祖上是黄大仙,跟孙爷爷你沾着亲戚,快去请东海龙王的金箍棒啊。”
谢小雨发抖:“它们要干啥?”
我努力睁大眼睛,暗道这里的猴子已经成精,它们具有人类社会的组织性和纪律性。倒吊的滋味太难受了。没看见猴王,我脑袋晕沉沉,想解开身上的滕条,发现做不到。很快,几只老猴子围上来,面露贪婪之色,一副杀人害命的奸邪。亡堂内,有几口石棺。僰人悬棺多为木质,石棺极少,多为僰王使用,至少是东周古物。猴居士对石棺拜了拜,从棺中取出一套类似蝉蜕的东西。我一看,那竟是古尸的皮肤,表皮被完整扒下晾干,还能看见口鼻。此物似曾相识。我想起,猴子从石棺取出的,为入殓亡堂所用的“尸衣”。天底下最出名的尸衣,当为蜀山氏尸衣。人穿上出入乘风,便有半仙之体。石棺内的尸衣虽远不如蜀山氏那套,可数量极多,历代僰王靠此衣保存尸体。轻盈软薄,像拆开了的蚕丝。猴居士先放下黄师爷,给他套上尸衣。仍用藤条捆绑,将黄师爷运到石罐内。我并没有猜错,散布在谷底的上千石罐,是某种食物的容器。就像人的食物放在罐头,保质期会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