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去,柳枝长,琼花盛开。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撞入了至和二年的五月。 傅九衢新官上任三把火,以六亲不认的执政风格震慑扬州,薅贪官下马,扶贤士上位,免百姓租赋和欠税,修缮各项民生工程。他的出现如一缕春风,将拂过的城廓焕然一新,从不以广陵郡王的身份压人,却博得了一个“铁面无私”的美誉。 消息传到汴京,朝堂上褒贬皆有,但几个谏官却罕见地没有上疏指摘,赵祯的来信里也是谆谆教导,耐心至极,倒是长公主操心儿子,派人捎信来,告诫他“树大招风、名高引谤”,不要太得罪人。 傅九衢依旧如故,我行我素。 他每日里早出晚归,恪尽职守,勤于政事,辛夷看着他身上的变化,有时候竟有些不敢相认…… 要不是他那个实验室里的生物器具还在不时地添购,她都要怀疑,这个人爱上了做官的生活,忘掉了初心…… 总归,他渐渐地适应了广陵郡王这个角色。有心扮演也好,刻意为之也罢,他越来越像广陵郡王本人,相似到辛夷经常出现错觉,以为是九哥回来了。 幸亏有那一纸书契。 他对辛夷的态度保持在一个“尺度”上。 关爱、体贴,不多不少恰恰好。 他们是外人眼里的恩爱夫妻,彼此眼里的最佳战友。 为了尊重契约精神,在这些不咸不淡的日子里,辛夷从不干涉他的生活,除了偶尔问一下案子的进度,别的一概不提。 当然,辛夷也很忙。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她也有她的角色。 九十一药铺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孩子月份越来越大,她也抽不出太多时间去关注与己无关的事情…… 仿佛眨眼之间,已是至和二年的端午。 汴京的辛夷药坊里与往年一样,早早就备好了“古法兰汤包”,从五月初四开售,限量限购。 几年的沉淀下来,辛夷家的药妆和兰汤包已是汴京的招牌,年年都有人提前预订走一半…… 但九十一药铺却是第一年卖兰汤包,遇到了点小麻烦。 辛夷如法炮制,交由良人负责,同样的配方配料,同样的营销手段,原是想来一个开门红。不料,告示贴出去好几天,该宣传的都宣传了,到五月初四,不仅没有像汴京那般排队购买的盛况,大半天下来,只零零散散地卖出二百包不到…… 良人有点心慌。 “怎么办?扬州人都不用兰汤包么?”
端午沐兰汤是习俗,但百姓家里往往会自己买草药沐浴,并不会人人都花高价去药房里买药材相似的兰汤…… 良人怕卖不出去,过了明天就砸在手上,辛夷却是好言好语地安慰。 “不要担心,实在卖不掉,我们就捐出去。”
良人:“捐给谁?”
辛夷笑了笑,“州府衙门,扬州行营。”
良人抬头看她一眼,“姐姐和郡王真是恩爱,总为对方着想,可羡煞了我们。”
辛夷低眉将案上的几本账单翻来覆去地整理,就像没有听见那般,直到良人幽幽一叹。 “不知要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回汴京去……” 辛夷手指头一顿,“想回去了?”
良人回头,连声否认,“没有没有,姐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虽是有些想念爹娘,但回去就要被催婚,还是扬州自在。”
辛夷看着她的侧脸,默了默。 “你怨不怨我?当初让你来扬州?”
良人吓一跳,紧张地看着她,“姐姐,是不是我说错话了?你不要误会,是我与邓郎没有缘分,怎么会责怪姐姐呢?”
辛夷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直到良人红了眼圈,她才慢慢地抓住良人的手,握在掌中。 “你很好,是他没有福气,明白吗?”
良人低下头,“我懂,我都明白的。”
就在前几天,张大郎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儿从汴京来扬州,一家团聚,同时也带来了一个消息。 邓家来退婚了,退婚书是邓秀才亲自写的,很是客气推诿了一番,说自家不是良配,配不上张家千金,奉上退婚书,以后各自嫁娶,并祝良人安好。 然而,在他与良人的书信往来里,字只片语都没有提及退婚的意图。 良人是最后一个被通知到的。 大嫂到的当晚,将姓邓的一家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说邓晟肯定是长了歪心,看上了别家姑娘。 众人也跟着骂邓晟,安慰良人。 然而良人却很是自责…… “是我无才无貌,配不上邓郎。”
这是她事后唯一说过的话。 辛夷真想狠狠骂醒她,可人在失恋的时候,脑子是浑的,辛夷只让湘灵过来陪伴,顺便差人在汴京城打听了一下。 大嫂没有说错,邓秀才就是跟一个书院同窗的妹妹好上了,那是一个官家千金,知书达理,邓家父母也乐见其成,只是忌讳张家这边,这才没有大肆声张。 辛夷猜测,在良人说邓秀才的书信越发稀少的时候,就有背德的信号了,只是这个傻姑娘,偏要将男人花心的责任归于自己的不够好。 “往前看。这天下别的不多,会读书的男人却多得很……” 辛夷看良人沉默,将账薄放入抽屉,扶住她的胳膊。 “帮我把帷帽拿来,陪我出去看看……” 她每次来药铺,都以帷帽遮脸。因此,九十一药铺开了这么久,没有任何人知道老板是知州夫人。 这大概也是九十一药铺的兰汤包不如辛夷药坊畅销的原因…… 那个时候,有广陵郡王撑腰的她,在汴京城足够的高调,名声在外,绯闻满天,谁不想来一睹广陵郡王外室的芳容? 辛夷苦笑一声。 再回想,竟是沧海桑田的感觉。 而心里头的九哥,也已经结成了疤。 她戴上帷帽,慢慢往外走,贺五郎却是风风火火的进来了。 这个憨厚的汉子,自从没了命案在身,整张脸都爽朗不少,看到辛夷,他连忙退后,深深一礼。 “娘子,有个军爷来采购兰汤包,一开口就要五百八,我算了下咱们的库存,总算是松了口气……” 辛夷和良人对视一眼,加快了脚步。 那个买兰汤包的军爷带了两个随从,被方娘子迎到大堂上,正坐在一侧饮茶。 辛夷一眼就认出,那是沈光栋,扬州行营的兵马都监。 沈光栋抬头看她一眼,咧着嘴笑了笑,没有多话,更没有招呼,好像根本就不认识。 辛夷安静地回以一礼,默默从他身边走过去,交代良人把兰汤包配齐,派人派车送到行营,顺便在价钱上打了个八折…… 黄昏回府时,辛夷嗅着空气里的艾草味道,默默去了灶房。 湘灵正在调料,两个厨娘在包粽子,冷不丁看到她出现,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郡王妃……” 辛夷微笑,示意湘灵给自己准备一张软椅。 “我来包粽子的。”
厨房里的人,吓坏了。 郡王妃居然怀着身子跑到厨房包粽子,这不是折煞他们吗? 难不成是怪他们办事不力? 几个人各怀心思打量她。 辛夷却是什么都不说,面带微笑,用五色丝线仔细地缠住粽角,安安静静地坐了小半个时辰,将自己包的粽子收捡在一个紫檀木的食匣里,这才满意地离开。 湘灵追上来,“姐姐,这是给郡王准备的吧?”
辛夷没有否认,笑了一下,反问,“你和程苍如何了?”
湘灵呃声,嗔怪地看她一眼,“不跟你说了,我去给你做好吃的。”
湘灵和程苍很好,感情稳定。辛夷让她管着家,无须做重活粗活,但辛夷的膳食,她还是喜欢亲力亲为,不放心交给别人去做。 而辛夷…… 不是一时兴起去包粽子,而是想要答谢一下傅九衢。 这些日子,傅九衢默默照顾她不少,像今日沈光栋来买兰汤包的事情,并不鲜见。 他只做不说,不代表辛夷不知情。 明天是端午节,同是异乡孤客,她因为守候一个不归的人而惆怅,他又何尝不会因为漫长的旅程而难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