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扬州府没有下雪,天却冷得出奇。 曹翊站在羡鱼桥上,看着厨房的炊烟,听着房里传来孩子的哭声,低头呵了呵气,呼出一团白雾。 杏圆打帘子出来,望一眼,心下免不了叹息。 “曹大人。”
杏圆上前福了福身,“娘子请您荷亭稍坐,她马上就来。”
荷亭离羡鱼桥不远就在花厅外面,夏天观荷所用到了秋季,辛夷让人装上围板,添了炉火,冷是不冷但辛夷在荷亭见他,分明有避闲之意。 曹翊微笑点头,随杏圆过去,拾级而上。 辛夷考虑得周到,他没有什么不满,只是酸楚。 塘里干枯的荷叶弯着腰,卷曲在寒风凛冽的水面上,不见盛开时的生机,如一场送别的葬礼,一如曹翊此时的心境。 他想起汴京药坊的小院后,那一池的水莲,想昔日和辛夷坐在塘边饮茶说话,看她用铡刀将药材切成规则的一段一段,说是可以解压…… “曹大人。”
辛夷带着桃玉款款而来,唇角略带笑意。 外面天冷,她身上系了个厚厚的织锦斗篷,领子有狐狸毛,看上去软绵绵的,衬得小脸白皙娇艳,脸上的笑也亲善温和。 曹翊起身拱手行礼,“郡王妃。”
辛夷还礼,在他对面入座,“曹大人找我何事?”
曹翊俊逸的脸上略带几分潮红,声有涩意。 “并无要事。曹某今日便要押囚返京,特来向郡王和郡王妃辞行。入府才知,郡王今早便因生曹某的气,出城去了。”
辛夷微微一笑,“九哥为抓高明楼很是费了些心机,眼下这个结果,生气在所难免,还请曹大人海涵。”
曹翊笑着摇摇头,“我与他自小相熟。他是什么性子,我自是明白。你且让他放心,到了京中,我会极力阻止大理带走高明楼……” 停顿一下,他眉头拧起。 “至少,也要让他吃些苦头才好。”
辛夷微微颔首,理了理微敞的斗篷,不对朝堂公务多说什么,只是打量曹翊的腿,询问道: “冬日严寒,此去汴京路途遥远,曹大人的腿,无碍了吧?”
曹翊没有想到临行竟能得到她的一句关心,目光盈满笑意。 “得蒙娘子妙手相助,曹某已无大碍。”
辛夷:“那就好,那我谨祝曹大人,一路平安,顺利返京。”
“多谢!”
曹翊盯住她,视线仿佛越过了时光,在她面前的不是广陵郡王的妻室,而是与他情投意合的张小娘子…… 这一细想,往事已过去多年。 “曹大人?”
辛夷看他怔愣,微笑问:“还有事吗?”
曹翊回神,觉得脸热,慢慢地摇了摇头,尴尬地望向羡鱼桥。 “得闻那座桥为了令公子而更名,可曹某来扬州这么久,却是遗憾未见小公子一面,引以为憾……” 辛夷笑问:“曹大人是要给孩子发红包吗?”
曹翊猝不及防被问,愕然看她片刻,尴尬地从腰间解下玉佩,双手捧上去。 “曹某愚昧,常来府上蹭饭,竟是忘了给小公子备礼,属实是疏忽了……”他低头看了看玉佩,“这个玉佩是我祖父挂帅出征南唐前,太祖爷亲手相赠,一直被我引为至宝。不知以此相赠,会不会唐突了小公子……” 辛夷:…… 这么近的距离,她几乎能听到曹翊的心跳。 “曹大人有心了。这么贵重的礼物,怕不是要折煞了羡鱼……他年纪尚小,担不起呀。”
辛夷没有去接玉佩,笑吟吟地道:“曹大人要是愿意,且以铜钱一枚,留给羡鱼压岁即可。过了年节,他跟着便要咿呀学语了,我会告诉他,这是曹伯伯的礼物,盼他天圆地方、无病无痛,岁岁平安。”
快要过年了! 又是一年过去了。 不知为何,一听这话,曹翊鼻子一酸,险些落泪。 “好。”
他慌不迭地掏出钱袋子,好不容易才从中找出一枚铜钱来,放到辛夷摊开的掌心,黑眸里满是潮湿的笑意。 “这一别,不知何时相见,郡王妃保重。”
辛夷笑了笑,朝他行礼。 同时,将一幅出门时准备好的“麒麟送子图”递上。 “我在九十一药铺里听那些老人说,在小儿满月当天画出人面麒麟图,盖上小儿手印,便可接福乞子。盼曹大人接福接运,早添贵子,光耀门楣。”
曹翊和吕氏成婚这么久,一直没有子女,这次曹翊来扬州,已是曹老夫人给的最后期限,吕氏再无所出,便要给他纳妾了。 这些事辛夷早已听说,也是心疼这对夫妻,“麒麟送子图”灵不灵没有关系,算是给当事人的一种心理安慰。她没有坏心思,一席话却听得曹翊胸膛起伏,气息不稳,血液里如有万马奔腾。 当初他不得已放弃和辛夷的感情,转头娶了吕氏,是为了光耀门楣,为了曹氏家族的利益,可娶妻至今没有一男半女,好似成了最大的讽刺…… “郡王妃有心了。”
曹翊将“麒麟送子图”慎重地塞入怀里。 “回京我便裱好挂上,接住你和郡王的大福。郡王妃,保重。”
辛夷微笑行礼,“曹大人保重。”
佳人在前,曹翊满是不舍,却说不出一个多余的字眼,只朝辛夷深深揖礼,然后掉头而去。 ·· 冷风里,人们接踵摩肩地张望。 千呼万唤中奉使大人终于姗姗来迟。 一身轻铁铠,一袭织锦披风,曹翊不负将门虎子威名,身形挺拔清瘦,容色雅致端方,往马背上一坐,独有几分儒将风姿。 人群里议论不停。 曹翊回头望一眼扬州府衙,平静地道:“启程吧。”
“是。开拔了——” 吆喝声里,队伍徐徐而动。 人群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曹翊抬头一望,却见傅九衢带着一群持刀侍卫策马而来,拦在了囚车前面。 周遭骤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傅九衢的脸上。 他没有笑容,双目里是入骨的冷漠,好像一把压在人心头的利剑,冰冷的气势将整个队伍的威风都压了下去。 “这就要走了?”
曹翊拱手,“时辰差不多了。郡王还有何指教?”
傅九衢面不改色唇角微微勾出一丝笑,扭头便盯着高明楼。 “就这么轻松地让他走,也不问问我扬州百姓答不答应?”
“不答应!”
“不答应!”
人群里传来山呼海啸的吼声。 百姓对高明楼恨之入骨,恨不得从他身上剁下一块肉来,既然有广陵郡王做主,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跟着声嘶力竭地呐喊。 曹翊皱眉,“你要做什么?”
“放心,本王不为难曹大人。”
傅九衢轻飘飘地说着,看向囚车里的高明楼,冷漠的眼神里流露出几分凉笑。 “我只是想给这个千夫所指的人屠留一点纪念……” 高明楼一直垂着眼,好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听到这句话,脸上也浮出了笑容来。 “郡王这么客气,倒是让我小瞧了。”
看得出来,高明楼是有几分得意的。毕竟事情到了最后,一切都如了他的所愿。他得以平安无恙地返回汴京,那就等于让傅九衢栽了个大跟头,让他如何不欢欣鼓舞? 傅九衢笑了笑,轻拂身上的织锦大氅,捏着蒺藜长剑的指节深深凸显,微微泛白。 “阶下囚,还敢挑衅本王?”
“你也就这点本事了。”
高明楼嘲弄地道:“除了虚张声势,你还有别的伎俩吗?”
傅九衢将长剑一丢,捏了捏手指,一拳砸在高明楼的脸上。速度快,动作狠,囚车被砸得颤动不已,抖糠似的发出吱呀声。 人群里传来一阵欢呼,人们愤怒地嘶吼。 “打死他!”
“打死这个杀人恶魔!”
高明楼半晌才歪着脸抬起来,唇角挂着一抹血丝,他定定地望着傅九衢,双眼阴冷地弯起,笑得极为张狂。 “想杀我?可惜,你们的赵官家没有这种胆量。他不让你杀,你们这些鹰犬,敢让我少一根汗毛吗?”
傅九衢冷抿的唇角勾了勾,长剑直指高明楼的面门。 曹翊低呼,“重楼,你冷静点!”
高明楼哈哈大笑,双眼像有两簇燃烧的火焰,“杀了我,你的主子饶不了你。你们大宋那一群懦弱无能的官吏,最是胆小怕事,他们恨不得跪在地上祈降,怎么肯让你杀了我……哈哈哈哈……” “有种——”傅九衢声音未落,长剑往下一压,贴着高明楼的脖子便刺了过去。殷动的鲜血顺着剑身滑下来,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