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一怔。 这小娘子是他的外甥媳妇,虽说隔了辈,可他是皇帝,这里又是他的寝殿,若没有宫人在旁伺候,只怕会让人乱嚼舌根… 赵祯沉默一下,见辛夷点点头,这才摆摆手。 “你们都下去。”
几个内侍宫女头都没抬,应一声便规规矩矩地退了下去。 殿内没有外人,赵祯正待询问,不料,这小娘子突然扑通一声,就在他面前跪下了。 “臣妇恳请官家恕罪!”
在赵祯的印象里,这个外甥媳妇大抵是大宋朝最不怕他的人了,能不跪就不跪,说话时一个高兴就敢称“你”称“我”。 要是换了别的皇帝,单是这些不合礼数的举动,只怕就要挨板子了,但赵祯知道她来自民间,从不计较。 “你犯了何事?”
辛夷满脸严肃,“臣妇尚未犯事,但很快就要犯事了。要官家给了恩典,臣妇才敢开口。”
赵祯:…… 上次这么跟他说话的人,还是上次的张小娘子。 他无奈地抬抬手,“你起来说话吧。”
辛夷:“官家不肯恕罪,臣妇不敢起来。”
赵祯:…… 这不是表示他不同意,她就不说吗?可是她不说,又哪里来的罪? 分明就是耍赖啊! 赵祯嘴角微微一弯,让她逗笑了。 “好。无论你说了什么,朕都不治你的罪……” 辛夷松口气,好像生怕皇帝反悔似的,一个骨碌就爬了起来,双手一叉朝赵祯行礼。 “臣妇有珍宝要进献给官家。”
赵祯更是听不懂了。 进献珍宝会有什么罪? 他笑道:“你且拿来朕掌掌眼,要是滥竽充数,那少不得要挨罚。”
辛夷不吭声,默默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荷包,双手举过头顶,奉到赵祯面前。 “官家请看。”
赵祯狐疑地接过来,拉开绦绳一摸,一颗通体赤色的菩提子滚入掌心,竟是与那大相国寺进献的祥瑞一个颜色。 当了三十多年皇帝,赵祯看过各种各样的手段,不用多说,他就明白了辛夷想表达什么。 所谓祥瑞异物,那必是独一无二,难得一见的珍奇宝物。若是随处可得,哪里还是异物?又何来祥瑞一说? 想到他请群臣宴饮、观赏、作诗,那感觉就像有人在他的老脸抽了几个耳光似的。 偏偏,那小娘子好死不死地问: “官家想在上面刻什么字?”
赵祯的脸当即拉了下来,将荷包一掷。 “张小娘子,你可知罪?”
“臣妇有罪,但官家方才已经宽恕了。”
“你……” 辛夷大着胆子看着赵祯,一脸真诚。 她知道,这一颗赤色菩提进献上去,打的不仅是皇帝的脸,还破坏了皇帝对祥瑞的渴望,甚至是在嘲笑皇帝的愚蠢。 如果不是她对赵祯的性格有足够的了解,也不敢光明正大的双手奉上来…… “臣妇知道,官家仁厚,不会跟臣妇计较。更何况,臣妇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护驾。”
“护驾?”
赵祯心下的烦躁和愤怒稍稍缓解。 “你说仔细,这东西从何而来?护驾又是何意?”
辛夷将菩提子和火树的由来以及她和傅九衢的担心都说了一遍,又恭敬地道:“臣妇正是因为担心官家被小人所骗,这才出此下策……” 赵祯拿起那颗菩提子,观察片刻,又抬眼看他。 “你这颗菩提,不如大相国寺进献的色泽深厚,颜色也差了许多,一眼即可看出是染色……” “那是因为上色的时辰不够。”
辛夷道:“臣妇和夫君担心官家的安全,生怕那菩提串有毒,不敢等菩提上色完成才来禀报……” 赵祯盯着她,眼睛深浓幽暗。 片刻,将菩提子丢回荷包。 “好一个惠治,朕即刻下旨,夺了他大相国寺主持之位……” “官家不可。”
辛夷见赵祯不解地看过来,莞尔一笑,小声解释道: “祥瑞一事已是朝野皆知,眼下正是年节上头,看破不说破,让上上下下都过一个好年,可不甚好?”
“哼!”
赵祯黑着脸,“可是朕不高兴。”
没有人被欺骗会高兴。 辛夷很是理解皇帝的心情,微微一笑,“等郡王查清此事,再将人押到官家的面前,让你好好消气。”
赵祯没有再说什么。 其实他很清楚,辛夷的话是对的。就算大相国寺进献的祥瑞是假的,他也不可能公告天下,正如他库房里那一大堆多年累积起来的“祥瑞”一样。他明白那是臣工为了讨他欢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但是惠治不同,他是出家人,寺庙里进献上来的祥瑞,赵祯很认真地信了,所以才更生气。 “罢了,朕依你之言,你且回去告诉阿九,好好给朕追查此事,过完年,朕就要听他的结果。”
辛夷心里“咯噔”一声。 “是。”
·· 过完年就是嘉祐八年了。 汴京百姓在漫天飞雪里,迎来了大年。 腊月二十九这天,辛夷药坊里便有消息传出来,那个伤重卧床的大和尚终于苏醒过来,年节上店里准备的伙食大多都是荤腥,安掌柜的女儿特地喜滋滋去了一趟菜市,买回许多和尚喜欢的素菜…… 从几年前辛夷离京开始,药坊就没有再放过年假。 安娘子怜悯百姓大过年生病,找不到地方问诊,安排大夫、伙计、药童们轮休,并给予工食补贴。 当年辛夷得到消息,还曾来信好好地赞扬了她一通,并表示年节期上工的人,都要给三倍工钱。 今年也不例外。 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办好年货,合家老小守在家中欢庆除夕的时候,药坊里仍在开门营业。 辛夷是东家,伙计们这么卖力,当然不能视若无睹,她让湘灵备了些年节礼物,又准备了一撂红包,坐上马车便往药坊去。 长公主看得直叹气,指责起儿子来。 “十一这儿媳妇儿,什么都好,就是太辛劳了,大过年的也不肯歇上半晌,你这个做夫君的也不说好好疼她,任她一个人在外面劳碌奔波……嗳……” 看着系上大氅就要出门的儿子,赵玉卿话没说完就鲠在喉头。 “我说,你上哪里去?”
傅九衢头也没回,“捉鳖去。”
赵玉卿愣了愣,看着钱婆子,“阿九何时喜爱吃鳖了?你让厨房里熬一锅鳖汤,待他们小夫妻回来喝。”
钱婆子笑道:“长公主还没看明白么?郡王是心疼小娘子,寻个由头凑上前去了……” 赵玉卿脸上这才有了笑容。 “臭小子。算他有点良心。咱们这个家呀,没有十一就是不行……你把掌厨的叫来,我看看菜色,晚点十一回来,就开饭,多备些她们娘几个喜欢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