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他一直叫俺要去小石城……”迪迪摸着身上死沉死沉的皮褂子，想到闷葫芦般的铁匠师父难得罗嗦重复地要求，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听了碎颅教头的故事，他觉得身上的皮褂子比平时更沉了几分，仿佛除了铁砂之外，铁匠还在上面赋予了其他什么更沉重的东西，一时间有喘不过气来般的感觉。“误会！”

刘华捕头挤出笑容来，连连摆手，步步后退，斩钉截铁：“天大的误会，我们不是来找你的。”

天地良心，身为下关城中公门中人里的一把手，刘华捕头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软话？往日里的威风被碎颅锤的分量压得粉碎，隔着好几丈距离，他依稀还能闻到锤头上多少年火中煅烧，依然去不掉的血腥味道。如避蛇蝎，又好像是在找台阶下，俨然是柿子找软的捏……不管怎么样，无论是后面捕快，前面捕头，还是陷入无人理会状态的奸商沈凡，目光“刷”地一下，全都落到了叶萧身上。“终于轮到我了。”

小道士深吸了一口气，就要挺身而出，大喊一声……“他们是来找我的！”

……叶萧一个踉跄，差点没给自己绊倒了。他的心声在遗人村东头药庐外回荡着，一个字不差，偏偏不是从他嘴巴里面说出来的。那句话的主人在话出口同时，提着一根擀面杖，蔫头蔫脑地走了出来。“什么情况……”叶萧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怎么老有人抢先背锅？“这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小道士侧着脑袋想了想，一打响指，“想起来了……”在从村长家到药庐的路上，一个破房子里整天往外飘馒头香气，就那门口。擀面杖面色枯黄，神情憨厚，腰杆习惯性地弯着一辈子点头哈腰，天生一副三棍子打不出来个屁，可好欺负的老实人模样，叶萧怎么想也没想到是他站了出来。“难不成这也不是个一般人？”

小道士心里犯了嘀咕。他口中说遗人村里就没有一个一般人，可是看着这人一副鹧鸪般战战兢兢样子，似乎大点的雷声都能吓出个毛病来，怎么瞅着都不像大人物呀。刘华捕头以及一种心有余悸的捕快们一般想法，上下打量半天，愣是没看出什么不一样地方来。他本着小心谨慎的惊弓之鸟原则，又仔细看了几眼，在脑子里面挖掘半天，忽然咯噔一下，心脏险些骤停了。“韩老实？”

刘华捕头惊呼出声，好像被迎面揍了一拳般，整个人都开始晃。被称作韩老实的擀面杖满面愁苦，叹息一声：“你们果然是来找我的。”

话音落下，他好像一辈子都没有挺起来过的腰杆，在一点一点地挺直，沾满面粉的擀面杖横握在手。“不是不是……”刘华捕头如遭雷击，两只手连连摆动，一副生怕被误会了的模样，大声强调：“……误会，我们绝对不是来找你的。”

“哦。”

韩老实腰杆又弯了，恢复了见人就哈着腰讨好的姿态。“啊，你……你……你……”黎胖子忽然大叫了起来，手指着韩老实，指头颤抖得跟被人掰折了一样，惊声道：“毒馒头韩老实！一人屠一城——韩老实！”

“闭嘴！”

刘华捕头气得，恨不得拿韩老实凶名满天下的毒馒头给塞黎胖子嘴里。这不是找事儿吗？他当然掏不出毒馒头，只能连连挥手，生怕引起误会模样：“没事，没事。”

“哦。”

韩老实抚摸着擀面杖，老实憨厚地笑，给人的感觉就是打了他左脸，手都还没有缩回来呢，他的右脸一定已经凑过来了。他笑了，满面的皱纹都在展开，用满足憧憬地语气道：“官爷不是找我的就好，这就好。”

“我这么老实，就想卖个馒头，攒点钱再娶个媳妇儿，不要漂亮，屁股大能生养就好。”

“最好还能生个娃儿，以后……”韩老实腰杆还是塌的，头却昂了起来，道：“……接着卖馒头！”

叶萧听了这个伟大理想，好悬没一口喷出来，周遭围观的村民们哄笑出声，捕快们则一个个如丧考妣，别说笑了，哭的心都有了。“村长……”小道士接着笑，伸手欲捅，手感颇好，有些上瘾。富家翁及时制止了他新养成的小嗜好，拿下巴点了点韩老实，道：“这是老实人，不过老实人发起火来最可怕了。”

叶萧眼睛眨巴眨巴地，充斥着求知欲。“韩老实少学道，家里穷，半途接了祖业，在一个城里面卖馒头为生。一辈子老实憨厚，跟谁也没红过脸，任人欺负也不恼怒。”

“后来拿了积累半辈子的钱当彩礼，娶了一个大户人家被主母赶出来的丫鬟当妻子，不曾想这女子水性杨花，在媒婆的牵线搭桥下，跟城中一个二世祖好上了。他们嫌韩老实碍事，就打算下毒药死了他。”

“然后呢？”

叶萧和迪迪听着全都同情上了这韩老实，这招谁惹谁了，老实人好欺负吗？“然后……”富家翁嘴角弯出笑容来，看着诡异……韩老实蔫头蔫脑地喝着豆腐脑，旁边是妻子又是期待又是恐惧地避开目光，小手里面捏着一个瓷瓶子。“我……我先睡了。”

妻子进了里屋，脑子里都是相好二世祖说的，把药下进豆腐脑里，这个没用的死鬼就会哀嚎一晚上而死。她蒙着被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睡死过去的那一刹那，心里面闪过一个念头：“怎么没听到哀嚎？”

韩老实一点不剩地喝完了豆腐脑，弯了一辈子的腰杆一点一点挺直，拿着擀面杖，做了一整个晚上的馒头。他的馒头手艺是祖传的，供全城所有的铺子，便宜又好吃，小小的城里面千把人，谁每天不吃个馒头当早餐一整天都不得劲儿。这一天，韩老实做得分外的多，多得多。一连七天，他一天一碗豆腐脑，馒头一天做得比一天多，妻子一天比一天睡不着……七天之后的清晨，一晚上没能睡的妻子起床，推开门一看，满城寂静，一城上下尽数毒毙，大部分人手上都捏着一个啃了一半的馒头……门上贴着一张纸条：“好不容易娶的媳妇儿，我真不忍心让你死啊，算了，好好活着吧。”

从此之后，妻子疯了，坐在满城尸体中一口一口地吃着馒头，偏偏谁吃谁死唯独她没有事。从此之后，韩老实过往被挖掘出来，原来他学道时候就学了一个毒符，学了一辈子。从此之后，卖馒头的老实人韩老实绝迹人间，只有“一人屠一城”的名声在流传。一人屠一城，韩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