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墟这个男人,看起来好像讨厌世上一切事物,对一切都没兴趣似的……但其实,他也有“执念”与“癖好”。 这样的事情,灰原初至少已经发现了一件。 那就是“好为人师”。 虽然不清楚他是发自内心地认为教授真理是神圣的,还是单纯只是享受着有正当理由辱骂“学生”的快感……但总之,要让关墟那张从早到晚都仿佛被全世界重重亏欠的臭脸露出别的表情,说难也难,说容易其实也容易。 ——只要作出一副谦虚请教的样子,请——他——高谈阔论即可。 尤其,遇到话题本就合他意的情况下,他更可能主动地滔滔不绝起来,完全不会在乎听众想不想听。 而灰原初,则开始后悔挑动起了他的兴致。 因为在亲身演示了何为“斋王”之后,关墟将众人带离神域,回到了锦灰堂内。 然后他先是给宫司婆婆与来香各自分配了房间,然后以不可抗拒的姿态命令两人先行离开……然后,既没提到灰原初,同时也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一副“我好不容易兴奋起来了,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放过你”的神情。 于是,面对来香充满暗示的眼神和某个意义赤裸裸的手势,灰原初只能苦笑着装作没看到。 ……搞不好,会是一个不眠之夜啊。 接下来的事情不言而喻。 课还没上完。关墟随后便将他带到了二楼的书房里。 房间内满地狼藉,与整洁二字无缘,随处可见从杂乱地拱着书页堆作一堆的书本,各种把玩的小物件,甚至还有一只破碎的花盆。 灰原初抬头望向同样杂乱,却空了一半的书架,又看了眼窗外不知何时开始淅淅沥沥的雨色,突然意识到——这些,都是刚才统治域内那场地震与雷雨的后续。 ……它们还真的在现实的京都也发生过了?灰原初摸了一把湿润的窗台,心想道。 其实刚才在神域内,在见到天地随斋王代的心念起而动的情形时候,灰原初虽然有些惊讶,但倒也不至于太过震惊。 因为统治域内本来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更奇怪的空间现象他也见过,毕竟那就是一个与现世隔绝,运行着不一样法则的地方。 但如果斋王的影响力真的可以穿透到现实,那性质可就完全不同了。 那叫做“权能”。 但“斋王代”并不像掌权者,因为她的真灵尚在,仍然是个普通人。 而且,正常来说权能与统治域也不可能同时出现,因为他们是同一事物的两个阶段,就像开花的同时不可能结果。 ……不。 灰原初摇摇头。他明白了一点。这一次他所见到的事物,都无法简单地套用“权能”,“统治域”,“升灵者”这些他熟悉的来自于集团概念。 一切有些似是而非。 ——所以,这就是在集团之外,与之平行的另一套体系,所谓的“神道”吧。 也是,人类对真灵的理解,也不可能只有一种声音,一种流派。 大概折小姐把他派过来,也有着让他见见世面的想法? 在灰原初观察着房间思考的同时,关墟也没站在原地等着。 不过,他并不是去收拾房间了,而是随脚踢开挡路的碎花盆,自顾自地往书房唯一的那张单人沙发上一坐,然后拿过瓷瓶倒了一小杯梅酒,抿了一口。 灰原初回过神来,环顾左右,也没看到第二张椅子,只好站在书堆中,无奈地等着。 慢慢喝了几口,关墟才将脚翘到了茶几上,然后望向了灰原初:“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本人关墟,来自神宫的祢宜。”
灰原初其实已经猜到了。 但他还是再次确认道:“等等,神宫,是指‘伊势神宫’对吧?”
关墟用眼白看着他:“你这常识匮乏的程度……就算是狼人野孩,回归社会后半年下来都比你强吧?“ 然后他叹了口气,回道:“……那当然了吧?对日本人来说,如果只说‘神宫’两字,难道还会指伊势神宫之外的第二个地方吗?”
“我说了,只是确认。就像卖保险的阿姨总是会要你反复亲口说出‘确认’二字,不是吗?毕竟我们现在在谈的事情很重要啊。”
灰原初若无其事地说道,同时在心里松了口气……没错了。 在他的视野中,在离开统治域后便一直通过Epionia查到的资料,正密密麻麻地铺展在那里。 ——所谓的“神宫”,自然是指“伊势神宫”。 虽然现如今,在日本各地以“神宫”命名的神社并不少……但那只是因为五十年代之后放松了逾制,所以只要是皇室相关神明或是皇室成员的神社,都可以按照习惯被称之为神宫。 如供奉天丛云剑天照大神的热田神宫,供奉祭奉桓武天皇孝明天皇的平安神宫,或是供奉明治天皇的明治神宫。 ……但这一习惯的源头,却正是来自于“伊势神宫”。 而“伊势神宫”,也只是一个为了防止与其他神宫混淆而根据所在地被起的别名而已。 它的正式名称,以及其在其他正式场合的称呼,从来就只是“神宫”,二字而已。 不加任何前缀的“神宫”二字,始终是伊势神宫的专属称谓。 因为,“伊势神宫”在历史上担任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且至今仍是——神道教信仰的顶点与中心。 伊势神宫的历史,据古书记载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70年左右的垂仁天皇时代。 当时皇室将既被视为皇室祖先,又被视为主神的天照大御神的奉祀从宫中迁出别祭,最后奉神谕在伊势建立的,正是“伊势神宫”。 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伊势神宫是专为皇室氏神的。而表面上为外人所知的,由皇室女性担任神宫主祭的那个“斋王制度”,也是由此起源。 中世之后,天照大御神逐渐从皇室专属之氏神转变为镇守日本全体之大神,而为武士所崇敬。在神佛习合之教说中,也逐渐被确认为神道侧最高位的神祇。伊势神宫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 而到了近代明治维新之后,神道教与国运统合的“国家神道”建立,神道教与皇室绑死,伊势神宫自然也就随之成为了神道教顶点之神社。 哪怕在五十年代开始,这个国家又被进行了政教分离的改制——虽然皇室和神道教一起被踢出治理中枢,但其作为神道教核心的地位仍未改变。 伊势神宫,或是其作为宗教法人的外皮组织的名称“神道本厅”,再次被确认为是全国所有神社的“本宗”,所有神社都被视为受其管辖。 从锦灰堂屋后走过去,那所看似不起眼的小神社,其实已经进入了京都御所内。 再加上斋王的仪式又如此重要…… 灰原初猜到了——仪式的组织者一定只会是神宫。而眼前这位主持人,也一定是伊势神宫的高级神官。 然后,他现在果然得到了关墟的亲口确认。 “那么,神枝祭的仪式与斋王,具体的情况到底是……?”
他急忙继续追问道。 但关墟却看着他,不开口。 他只是用大学讲师看垃圾学生一般的轻蔑眼神,看着灰原初:“参考资料不是已经给你了?”
灰原初看懂了。 ……果然还是要回答那个问题,要“交作业”吗?——关于葵祭中的“葵”的意义。 灰原初嘿嘿笑了两声。 他其实答不出来,但……他就是不久之前才意识到,其实折小姐早就为他准备好了作弊用的小抄。 就在他们去折氏老宅的路上,当时折露葵正在阅读的那本书。 “——金枝。”
灰原初让蝉群重新挖掘出了记忆,再次“看到”了折露葵当时看的那本书的封面,“——J.G.弗雷泽,《金枝》。”
当然,由于他其实根本没看过那本书……所以接下来为了防止被追问细节,灰原初继续装模做样地表演着:“详细内容,就饶了我吧。毕竟一本书的内容,要总结成一两句话也太难了。”
“而且,和斋王仪式的联系方面,也还有不少地方我想不明白,所以希望关老师指教。”
演完之后,灰原初便开始观察着关墟。 男人沉默着,从旁边拿过长杆烟,用老式的火镰点了起来,旁若无人地吞吞吐吐了起来。 灰原初却放下心来了。 ……这男人没有立刻就辱骂他,倒是一副准备长篇大论的前序,这就表明灰原初给出的是正确答案了。 关墟又吐出几口烟圈,慢慢开口:“在古罗马时代,曾经有一种古老而奇怪的地方民俗…… “在罗马附近的内米湖畔阿里奇亚的从林中,有一座森林女神狄安娜的神庙。这座神庙的祭司有着“森林之王”的称号,并且只能由逃奴来担任的。 “一旦成功当上了神庙的祭司,对逃奴的所有追究自然都会一笔勾销……但这却并不意味着,这名逃奴从此就就能过上养尊处优的生活。 “从此以后,他每天的任务,就成了手持利刃,不分日夜地守卫着神庙附近一颗高大的圣树。 “……因为,一旦有任何其他的逃奴能够接近这棵圣树,并成功从树上折下一节树枝,这位新的逃奴就获得了与祭司决斗的权力。而如果能在决斗中杀死祭司,那么这位新的逃奴就可以对其取而代之,成为新的祭司与“森林之王”了。 “而新逃奴继承的,不仅是其闻名远近的‘森林之王’的名号,也包括其整天心惊胆战的日子……一直到他以同样的方式,再被一个新新逃奴所取代。 “就此,形成了命运的闭环。 “——但《金枝》的作者看到的,却不止这个民俗本身。他更关心,在这个你民俗中许多看起来理所当然的元素,是不是有着某种必然的理由与渊源? “为什么祭司只能出身逃奴? “为什么明明是神的祭司,名号却是森林之‘王’? “为什么只有杀死上一代,才能成为新的祭司? “为什么要先折取圣树的桂枝,才能拿到决斗资格?”
关墟又深深吸了口烟,然后望着自己吐出缭绕的烟雾,有些出神:“或者,倒不如说,这一制度的设立,好像背后的目的就是要驱使人们反复厮杀一般……” 片刻之后,他突然盯着灰原初道:“和‘斋王遴选·神枝祭’很像。”
灰原初一下子振奋了精神来。他等了那么久,关墟总算聊够了进入了正题?他真正关心东西——“神枝祭”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关墟却继续盯着他。 “……你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完全……”灰原初苦着脸道,“什么都不知道,就被叫过来了,并且那个给我下命令的人本人到现在也还联系不上。”
关墟再次陷入了沉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又面露怀疑地上下打量了灰原初几眼,他最后道:“……那么,你还是想知道神枝祭的事情吗?”
“当然。”
灰原初毫不犹豫地道。 关墟说的“知道”,当然不是“听过就算”的意思,而是说他知道了多少,就要被牵扯多深。 稻荷大社宫司大人的一系列操作,灰原初都看在眼里。即使她还未做出什么解释,但结合关墟目前为止对斋王的说明,灰原初也大致猜到了其用意。 而在来香这边,他也亲眼看到了她刚才对斋王代的位置那着迷的眼神…… 再加上折露葵沉默却明显的意图…… 灰原初知道,不论从哪个立场出发,这件事他已经走不开了。 既然如此,还不如尽早收集情报,早做打算。 关墟默默点头,似乎也下了决定。 然后他一开口,就是重磅消息:“你刚才已经知道了斋王的重要意义……那我要告诉你,这一次的神枝祭或者说斋王的更迭,其实——和典型的流程完全不同,完全就是一次特例。 “按照正常的流程,斋王虽然几乎就是终生制,却也是会退休与卸任的。 “一般,斋王会在青春年少之时接任,并在人近中年感到身体无以为继的时候,主动召开‘正常的神枝祭’,来选出继任者。 “在‘正常神枝祭’中,先是由全国各地的神社选出八位适格的候补巫女,然后将她们一起送去神宫。 “在那里,这些候补巫女会进行一系列的竞争……最后的赢家,才有资格从神宫的神树上折取桂枝,并在仪式之后正式接任斋王之位。 “——但是,今年的情况不同。”
关墟盯着灰原初,“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虽然是反问,但他一开始就显然没指望灰原初回答。 很快,他就用阴沉的脸色与沙哑的声音揭晓了答案:“——斋王死了。”
“死——”灰原初愣了下。 “没错,作为国土化身的斋王,却在半年前,12月25日那天,在神宫中……独自暴薨。”
“十二……” 突然,灰原初打了个寒颤。 没错,即使他早已经忘记了什么是恐惧,又掌握着血肉权能,理论上能掌控自己身体的每一滴血肉……但此时,他竟然打了个寒颤。 同一时间,他再一次想起来了,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所看到,听到的的那一幕——川野直树如人皮果冻一般的形体,还有他那“杀死我”的哀求。 没错,关墟提到的斋王暴薨那一天,也正是他穿越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 而那天,同时也是—— 关墟端详着他的脸色,似乎明白了什么,难得地笑了起来。 “……对,信使之灾,斋王替死。”
他淡淡道,“如果不是斋王替死,那场灾难夺走的又何止是几万人的命?这个国家,大概那时候就已经毁灭了。”
然后,男人再次露出厌世的神情,啧了一声,似乎十分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