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州,郿县(陕西宝鸡下辖眉县)。 经过大半年的征战,叛臣王景崇率领残余兵马退守郿县,据城不出。 三月前,焦继勋和从耀州赶来驰援的顺义军节度使赵晖合兵一处,将郿县团团围困,王景崇已是瓮中之鳖,逃无可逃。 只是郿县北临渭河,南倚秦岭太白山,城池依山而建,险要难攻,焦继勋和赵晖几次尝试攻城,损失惨重,不得不退守围困,只待城中粮尽自乱。 月前,朱秀和潘美率领千余兵马,从泾州赶来,美其名曰为凤翔军助战,为朝廷的平叛大业略尽绵薄之力。 自从去年被朱秀坑走了十万斤铁料后,焦继勋对他深恶痛绝,本不想再跟彰义军有任何往来,奈何朱秀大打平叛旗号,以友军的名义入境。 焦继勋无奈,只得捏着鼻子认下他这支臭不要脸的友军。 三镇兵马齐聚郿县,围剿叛臣王景崇。 县城以西五里处,渭水河畔,联军扎下大营,摆出一副与郿县死磕到底的架势。 顺义军节度使赵晖原本坐镇耀州(陕西铜川),李守贞传檄关中,宣布反叛自立时,赵晖第一时间杀掉李守贞派来的使者,竖起反对大旗,向朝廷表明忠心,誓与李逆抗衡到底。 李守贞震怒之下,命赵思绾派兵进攻,皆被赵晖击退。 半年来,王守恩的静难军,和赵晖的顺义军一左一右遥相呼应,共同朝长安进兵,夹击赵思绾的永兴军。 年末时,两路兵马攻至长安城下,赵思绾率领败军突围,拼死逃回华州(陕西华县)。 至此,关中平叛的战事才算取得突破性进展,李守贞的左膀右臂,王景崇和赵思绾接连战败,伪秦势力被压缩至华州至潼关一带。 开封传来旨意,将王守恩和赵晖狠狠夸奖一通,升王守恩为长安留守,任命赵晖为西南面行营招讨使,总督顺义军、凤翔军、彰义军三镇兵马,负责剿灭盘踞郿县、武功一带的王景崇势力,同时还要防备蜀军趁机侵扰。 焦继勋被王景崇突然叛乱搞得措手不及,朝廷责怪他平叛不利,导致藩镇内乱,只给了他一个招讨副使的头衔,协助赵晖统兵。 军营中军大帐内,朱秀正在跟赵晖下象棋。 经过改进后的“象戏”已经完全具备现代象棋的形制,玩法思路完全一致,趣味性大大增强。 这也给朱秀枯燥的行军生活增添了几分趣味。 流传开后,深受将士喜爱,联军营地内,许多统兵管窝在帐篷里下象棋,只要不耽误操练巡逻,不违反军规,也就由得他们去。 现在中下级军官里,谁要是不会背两句“象飞四方营四角,马行一步一尖冲....”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当官带队伍的。 “车二进二,将军!”
朱秀将己方红车向前推进两步,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随手从桌子上拿起两枚黑棋把玩。 他已经吃了对面的赵晖十二个棋子,现在棋盘上,黑方只剩一个老将,一个士,一个象,一个马。 反观朱秀红方,只丢掉两个小卒,一相一马,整体实力未受影响。 一个车一个马一个炮甚至还守在自家地盘没过界。 倒不是说朱秀棋力有多深厚,只是赵晖作为初学者,对于规则技巧还在熟悉当中,惨败也是正常,朱秀连赢几十局,丝毫不觉得高兴,反而有些疲倦。 只是赵晖兴致勃勃,朱秀也只能打起精神作陪。 赵晖紧盯棋盘,沉吟不语,紧锁的眉头透露些许凝重之色。 朱秀试探道:“赵老将军想必刚才分心走神,没有留意己方老将的位置,要不我退回去重走一步?”
赵晖眉头迅速舒展开,朝朱秀抛去一记意味深长的眼神暗示,意思似乎在说:“小子,你很上道,老夫很喜欢。”
朱秀笑呵呵地将车退回原位置,赵晖也神色自若地手动撤销了刚才走的一步棋,将黑方老将退一步,规避了朱秀再度“车二进二”将他一军的风险。 朱秀扫了几眼棋盘,随手将一路小兵往前推一步。 赵晖再度紧盯盘面,陷入沉思。 朱秀接二连三地打哈欠,半闭着眼假寐。 其实赵晖黑方只剩四枚棋子,再怎么看也看不出花来。 可惜赵老将军似乎很喜欢这种,绝境之中寻求活路的玩法,总是在己方成为光杆司令后,紧盯仅有的几个棋子,无限拖慢落子速度。 有时朱秀斜靠着椅子打瞌睡,一觉醒来,发现赵晖还瞪大眼睛一动不动紧盯棋盘。 起初朱秀在心里疯狂吐槽,后面慢慢也就习惯了。 其实老赵人不错,年过六旬,精神矍铄,身板硬朗,年轻时就以骁勇著称。 其人性情温厚,体贴部下,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长者。 除了喜欢在下棋时悔两步棋,思考时间过长,其他也没啥毛病。 只是老赵喜欢悔棋却不喜欢说出来,而是等待对手主动邀请他悔棋,他才欣然接受。 朱秀很快摸清楚他的脾气,每次见他花白的眉头一皱,就会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悔棋,给他重新布局的机会。 老赵下棋,对于输赢无所谓,只是享受其中博弈反击的感觉。 朱秀耐心陪老赵下棋,除了觉得这老头人不错值得交往,也因为按照他的推测,老赵将来很有可能,接替焦继勋出任凤翔军节度使,坐镇西南。 虽说凤翔军经过王景崇内乱势力大损,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岐州陇州的富庶远非泾州可比。 凤翔军还肩负抵御蜀军的重任,朝廷对其一向宽待扶持,钱粮兵员能够得到迅速恢复。 作为彰义军的强邻,一定要搞好关系。 又耗费小半个时辰后,朱秀以一招常见的车马配套路,将黑方老将彻底绞杀在大营内,本局对弈宣告结束。 望着己方只剩一个老将一个士的惨淡局面,赵晖满足地长舒一口气,唏嘘摇头:“本想绝地求生,奈何无力回天!惜败~惜败~” “呵呵,老将军棋力又有所精进,当真是宝刀不老呀!若非开局被晚辈占了些便宜,只怕这局笑到最后的就是老将军了!”
朱秀满脸堆笑,毫无心理负担地大拍马屁。 半个时辰前,老赵就只剩一个马能过河,惜不惜败也无所谓,老头高兴就好。 赵晖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滋溜溜喝着,朱秀殷勤收拾,重新摆放棋子。 “赵老将军,昨日晚辈跟您说的,请您上表向朝廷奏明,定难军南下侵占我原州马场一事....嘿嘿,老将军是如何考虑的?”
朱秀给他斟茶,试探似的问道。 赵晖捋捋白须,笑道:“定难军此举确实有些过分,即便两家有矛盾,也应该坐下来商谈,哪能一言不合就出兵掠夺以作报复?藩镇自有藩镇的规矩,定难军如此行事,太过狂悖了些。”
“老将军答应为我彰义军仗义执言了?”
赵晖又沉吟片刻:“嗯,此事老夫可以向朝廷禀明实情....” “晚辈代史节帅及彰义军上下拜谢老将军!”
朱秀欣喜行礼。 赵晖笑眯眯地道:“让你的人,将白盐在耀州售卖的价钱,再降低些!”
朱秀眨巴眼,迷糊道:“老将军此话何意?晚辈怎么听不懂?”
赵晖指着他笑骂道:“你小子少装糊涂,谁不知道你彰义军才是关中最大的私盐贩子!彰义军手握盐利已经赚了不少钱,就当作行善积德,给耀州百姓多些实惠。”
朱秀正色道:“彰义军的盐向来只供辖地军民使用,从无外售,更没有牟取私利。奈何治下盐贩猖獗,屡禁不止,这才将泾州白盐贩卖各处。而且据我所知,耀州的盐价已经低至五十八文钱一斤,老百姓人人吃得起盐。”
赵晖撇撇嘴:“你不愿承认也无妨,反正彰义军大肆贩卖私盐赚取盐利已是公开的秘密。你泾原两州的盐价低至二十五文钱一斤,卖到耀州翻了一倍不止,我耀州百姓太过吃亏,你想想法子,把价钱再降低些,就降到四十五文钱一斤好了。 只要你答应,在原州马场这件事上,老夫就支持你们彰义军。比起狂妄跋扈的党项人,老夫还是更喜欢史匡威那个黑炭头。”
朱秀咬咬牙:“最低五十。”
赵晖摇摇头:“就四十五,你不是在雍县开了一间广和商汇?答应这个价,老夫在富平县送你一处商铺,许你做生意,但是该缴的税可不能少。”
朱秀急忙道:“商铺位置由我自己选!”
赵晖冷哼:“可以。”
朱秀咧嘴:“成交!”
一老一少相互瞪眼,旋即哈哈大笑。 “小滑头!”
赵晖笑骂道。 “老狐狸!”
朱秀还以颜色。 赵晖捋捋白须,感慨道:“有你小子辅佐,史匡威当真命好呀!老夫带兵打仗一辈子,怎么就遇不上你这样的人才?”
朱秀反手拔出插在后腰处的鸡毛扇,摇晃着笑道:“世上仅有,独此一家,老将军只怕没机会了。”
赵晖爽朗一笑,身子前倾,神情鬼祟地道:“不如你来跟老夫干可好?老夫膝下还有个外孙女,年龄与你相当,模样你瞧老夫便知,自然是不差的....” 老赵头冲着朱秀一顿挤眉弄眼,朱秀哭笑不得,忙揖礼道:“多谢老将军抬爱!只是史节帅对晚辈有知遇之恩,晚辈也在泾州倾注大量心血,实在不舍得离开....” “唉~”赵晖失望地摇摇头,兴趣索然地摆摆手:“算了算了,强扭的瓜不甜,老夫也不能干横刀夺爱之事。下棋下棋....” 没走几步,帐帘掀开,焦继勋神色匆匆地进来。 朱秀忙招呼道:“焦帅过来下棋啊!”
焦继勋倒茶灌下,抹抹嘴狠狠瞪他一眼,不做理会,自顾自地拿起行军地图研究。 赵晖嘲笑道:“谁让你小子骗走了凤翔镇十万斤铁,焦帅正在气头上,你少凑过去招人烦,万一焦帅动起手来,老夫可不管!”
朱秀摊摊手:“二十万斤盐换十万斤铁,这笔生意可是焦帅自己答应的,怎么能叫骗?”
焦继勋怒道:“十万斤铁已入你手,可是盐呢?半年时间,陆陆续续送来三四万斤,不是骗又是什么?”
朱秀叹口气道:“焦帅息怒,只因产量有限,泾州人力严重短缺,实在难以供给,只能分批偿还。但我向焦帅保证,二十万斤一斤不少,只是时间上还请宽裕些。”
焦继勋气笑了:“你小子口口声声手里没盐,可你泾州的私盐却是卖遍关中,每个月出货量近五万斤!这又如何解释?”
朱秀仍旧叹息,摇头道:“私盐猖獗,剿之不尽,如之奈何?我彰义军的损失也很严重呀~~” 焦继勋牙齿咬得咯咯响,攥紧老拳:“你小子当真是某见过最奸诈狡猾,卑鄙无耻之徒!”
朱秀拱拱手,满脸愁苦:“世道艰难,混口饭吃,焦帅出身官宦之家,又岂会明白我等凡俗小民的苦衷。”
焦继勋已是怒眼圆睁,赵晖笑呵呵地和稀泥道:“焦帅莫恼,朱小子向来是没脸皮的,与其跟他置气,不如想想怎么从他手里弄到些实惠。 朱小子这次带来的五十口雁翎刀就是难得的好东西,质地精良,形制新颖,便于随身携带,我们不如联手跟他讨要一些,也不多,各来三千口尝尝鲜。”
“啥?”
朱秀立时瞪大眼,摇头似拨浪鼓,坚决拒绝:“没有!一口也没有!雁翎刀的锻造工艺还在摸索当中,成品率极低,造价极高,这次也是看在二位老帅是我长辈的面子上,才忍痛割爱带来五十口送与二位。”
赵晖鄙夷地道:“急个屁!你卖多少钱一口,我们按照市价收购!有多少要多少!”
焦继勋也点点头,目光灼热起来。 朱秀当作礼物送来的雁翎刀着实不凡,锻造工艺远超普通藩镇水平。 他麾下的军器造匠看过后大为震惊,直言以目前凤翔军官营军械作坊的水平,还打造不出同品质的刀具。 如此利器若是装备军中,必能使军队战力提升一个档次。 可惜数量太少,他和赵晖一人才分到二十五口。 焦继勋咬牙道:“锻刀所需铁料由我供应,我再以市价收购。”
朱秀苦笑道:“二位老帅见谅,当真不是钱的问题。此刀工艺还不成熟,生产极少,就算二位出钱,我也造不出来这么多!此话若是有假,晚辈任打任骂,绝无怨言!”
赵晖和焦继勋相视一眼,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老夫和焦帅都是知兵之人,深知大规模锻造军械的不易,就凭泾州那穷地方,想来一年到头也造不出多少。”
焦继勋沉声道:“若你能将锻造工艺献给朝廷,某与赵老将军愿意联名作保,保你荣华富贵,封官拜爵!”
赵晖点点头,表示同意。 朱秀长揖,感激地道:“多谢二位长辈对晚辈的提携!等晚辈回去苦心钻研一番,争取尽快将锻造工艺摸索成熟。”
两名老帅勉励了几句,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朱秀心中松口气,总算是糊弄过去。 他在原州平凉一带开设冶炼作坊,招募工匠研制新式锻造工艺,和一帮铁匠石匠同吃同住,整日里忍受高温和叮叮咣咣的噪音,耗时三个月,才勉强摸索出一点钢铁锻造改良的工艺。 亲自实践过后才知道,即便史书上记载的再详细,付诸于行动还是有诸多困难需要钻研克服。 吃尽苦头才总结出一点打造百锻钢的工艺技巧,这批不成熟的雁翎刀就是试验品,送出去卖个人情也就行了。 卖军械风险太大,朱秀根本不打算干,而且以冶铁作坊目前的生产力,连彰义军自己都满足不了,接订单挣外快更是不可能。 这项新技术最后是一定会献给朝廷的,但绝非现在的朝廷。 朱秀心里算盘打得啪啪响,蒙在鼓里的只有赵晖和焦继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