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立冬过后的一场细碎小雪飘落时,朱秀和柴荣一行来到原州马场。 这里位于蔚如水下游东岸,靠近灵州边界,沿着河岸往北,就可以去到宁夏中宁地区,如今那里属于灵州皋兰县治下。 驱赶走党项人,马场重归彰义军治下,不过这里地处偏远,过于靠近党项人的势力范围,不利于彰义军管理,朱秀已经决定把马场迁往平凉。 彰义军目前的重心还是在泾州,原州的防线收缩至平高县一带,再往北,以彰义军目前的军力有些鞭长莫及。 潘美和张永德押送两千余党项俘虏回泾州,一部分送去青石岭烧石灰,一部分送去改造场挖盐矿。 阵亡的三百余彰义军兵士,也收敛好尸体,送回安定县西郊新修建的忠烈墓园安葬,轻伤者随军南返,重伤者暂时留在平高县救治。 至于数量众多的定难军尸体,在搜刮了兵械甲具后,一部分在峡山山谷就地掩埋,一部分随葫芦河畔两座大营被焚烧一空。 朱秀命人收拢一批损坏的皮甲、刀具还有大量的党项军旗,一车从党项兵身上扒下的血衣,送到马场西北面五十余里处,原州与盐州的交界,一处叫做罗山的山坳口,修建一座墓地埋葬。 朱秀还让平高县令找来僧人,在大墓前大张旗鼓的做法事,说是要为战死的党项人超度。 小小的平高县挖地三尺也找不出几个僧人,朱秀就让平高县令找来一群百姓,穿上僧衣假扮,跟着僧人们诵念超度经文,抛洒纸钱,把祭奠活动搞得十分热闹。 朱秀还在这座党项兵的集体公墓前立碑,给大墓取名叫作归夏墓,意思是党项兵埋葬于此,思念回归夏州。 月余时间,原州兵祸已平息。 虓虎营随行北上,李光睿、李光俨、薛修明成了随军俘虏。 空气湿寒,阴沉的天穹下,褐黄色的丘陵、广阔的低洼草地笼罩在细碎的雪沫下。 朱秀原本打算从未出栏的小马里挑选一匹温驯些的,请柴荣或者赵匡胤教他练习骑术。 可天公不作美,今年的头场雪来得特别早,湿滑的草地对于他这样的骑乘新手极不友好,练习骑术的活动只能作罢。 马场的房舍建在西南边的山包上,往下可以瞭望几乎整个草场。 草场处于一片宽阔的低洼地带,西边、南边、和东边的大半都是起伏的丘陵,北边有蔚如水的几条分支溪流穿过。 一间宽敞的草料房腾空,作为活动室,摆上两个炉子,添置柴禾和薪炭,炉子连通烟囱,穿过瓦顶排烟,门窗一关,用不了多久,便是一处暖洋洋的新天地。 不过朱秀不放心烟囱的密封程度,时不时打开门窗透气,免得一屋子人中了炭毒。 “哗啦啦~” 熟悉的麻将声响起,一张临时改造的四方桌旁,朱秀、柴荣、赵匡胤、符金盏正襟危坐,展开激烈厮杀。 李重进和符金环沦为看客,严平负责端茶倒水,史向文跟着马倌放马去了。 “一饼碰!二饼!”
“胡了!”
朱秀面无表情地推到牌,碰完一饼转了一圈又让他摸到绝章一饼,杠上开花清一色,这份手气着实有些惊人。 心中忍不住窃喜,但为了保持麻将高手的风范,朱秀努力保持神情淡漠。 “淦!~”赵匡胤悻悻地摸摸鼻子,小声骂咧。 符金盏叹口气,感到有些心累。 柴荣不动声色地捏捏荷包,只剩最后两块薄竹片了。 薄竹片是记牌用的,开局每人二十张,每张当作五贯钱,牌局结束一并清算。 赵匡胤咬牙切齿地递给朱秀两张薄竹片,朱秀淡淡道:“杠上花加清一色,四番。”
赵匡胤深吸口气,心头滴血,抠抠搜搜地又从荷包里翻出两块薄竹片,一共四块递给他。 “承惠!”
朱秀愉快接过,眉梢轻扬。 符金盏把手里最后四块薄竹片递给朱秀,蹙眉叹气道:“今日我着实没手气,一把牌没胡过,已经输光了....” 朱秀当即婉拒了符金盏递来的薄竹片,反而从自己胀鼓鼓的荷包里掏出一把,大约十几块推到她面前。 “大娘子拿着,当作本钱,输了算我的!”
朱秀豪横地拍拍胸脯。 符金盏抿嘴一笑:“罢了,让环儿来玩吧。输给你的钱先记账,回到泾州一并再算。”
“大姐放心,看我怎么帮你赢回来!”
符金环嬉笑着,雀跃不已,摩拳擦掌准备上阵。 朱秀赶紧把送出去的薄竹片收回,符金环急了,扑上前摁住,气愤道:“这些是你送给姐姐的本钱,送出去的东西,岂能收回?”
朱秀摇头似拨浪鼓:“大娘子下场你上场,我当然要收回!否则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众人一阵善意轻笑,都听出朱秀这家伙在嘲笑符二娘子牌技臭。 符金环脸蛋绯红,双手忙着和朱秀争抢薄竹片,气急之下竟然张开檀口,想都不想一口咬在朱秀手腕上。 “嘶~”朱秀吃痛放手,右手手腕立时露出一排整齐牙印。 “你当真属狗的?”
朱秀恼火瞪眼,嫌弃不已,“咦~还沾了口水,真恶心!”
符金环满脸红晕,羞恼得像只炸毛的小猫,求助似的朝符金盏撒娇:“大姐!这小贼又欺负我!”
众人哄笑,看少男少女打闹也颇有意思。 赵匡胤站起身笑道:“你们玩,我去看看那两个党项小子可还安分。”
赵匡胤把他最后剩下的六块薄竹片拿出:“我输了十四张牌,一并记账,你们谁来接手?”
早就在一旁抓耳挠腮,等得不耐烦的李重进高高举手:“我来!”
朱秀哼哼道:“因为你的失误,放跑了敌将杨重贵,罚你一月之内不能上桌,这才不到十天。”
李重进黑脸一垮,苦兮兮地作揖道:“兄弟!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吧!大哥~我叫你大哥行了吧?”
“军令如山,岂能儿戏?”
朱秀不为所动。 “朱秀!你小子别太过分!”
李重进求饶不成想威逼,跳起脚大吼,“本大王怎么说也是你大哥,看在兄弟情分上,给点面子成不成?逼急了,老子可是要掀桌子的!”
朱秀轻蔑地瞥他一眼,清清嗓慢悠悠地朝屋外叫嚷:“史大郎....史大郎....” “哎唷!”
李重进当即闭嘴,气愤得牙痒痒,一阵猛跺脚。 “表哥!我想打麻将!”
李重进又觍着脸转头去求柴荣。 柴荣忍住笑,漠然摇头,淡淡道:“葫芦河畔一役,因你之故,走脱了敌将杨重贵,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朱秀身为主帅,不管怎么处罚,你都得受着!此事若发生在父帅帐下,你少不了要吃一顿板子,罚你一个月不许玩牌,实在是便宜你了。”
李重进哭丧着脸,满心委屈,好像觉得在场所有人都在针对自己,吸吸鼻头想哭。 朱秀还真怕这黑厮当场表演猛男落泪,搞得大家手足无措,冷哼道:“想玩也可以,不过有个条件。”
李重进眼睛一亮,急吼吼地道:“你说啥我都答应!”
朱秀忍住笑,正色道:“我可以解除你的麻将禁令,但回到泾州以后,你要参加彰义军为期三个月的冬训,期间如果再违反军规,必定严惩不贷!”
李重进想都不想拍胸脯应承下来:“没问题!”
“大丈夫不可言而无信!柴帅、大娘子和赵大哥都是见证!”
约定好条件,李重进撸撸袖子,兴致勃勃地准备上阵,赵匡胤知道今日朱秀鸿运当头,自己的赌运却是不佳,已经机警地告退离开。 李重进眼珠轮了轮,指着朱秀的位子叫嚷:“你起来,我跟你换换!”
朱秀坦然起身,嘲笑道:“今日你坐哪里都得输!”
符金盏在朱秀和符金环之间瞧瞧,忽地抿嘴笑道:“朱秀今日手气旺,已经赢了不少,不如退位让贤,把你的位子让给环儿。”
朱秀愣住:“那大娘子你....” 符金盏微微昂首,战意高昂:“自然是我姐妹一起上阵,会会二位世兄。”
符金环得意地冲朱秀娇哼一声,伸手推开他:“起开!”
柴荣笑道:“大娘子说的不错,朱秀你且坐在一旁观战,二娘子牌技生疏,你就负责指点指点也好。”
柴荣和符金盏相视一笑,似乎心有灵犀。 “谁要臭小贼帮忙....”符金环嘟嘟嘴,小声表达着不满。 符金盏笑道:“环儿出牌慢,有时脑筋转不过弯,让朱秀帮你看看牌也好。”
“姐姐~”符金环粉脸赧红,娇嗔地跺脚。 朱秀无奈,看来今日他赢得太狠,已经惹起众怒,大家达成共识,不许他再上桌。 手气正旺,朱秀有些不甘心。 好在已经赢了二百多贯钱,见好就收也不错。 当即,众人重新发放筹码,排列座序,开始新一轮鏖战。 符金环出牌奇慢,每次出牌都得思考好一阵子,时常犹豫不决,朱秀等得不耐烦,直接帮她甩出一张,又惹得符金环一阵娇嗔,两人吵吵嚷嚷不停。 相处许久,朱秀已经确定符金环对自己完全不感兴趣,她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所以用不着在她面前继续演戏。 朱秀卸下了舔狗的伪装,恢复怼王、杠精的本色,时常气得符金环银牙紧咬,追着他嗔怒打闹。 牌桌上因为有符金环的存在,使得牌局运转起来极度不顺畅,朱秀也懒得说话,咂咂干巴巴的嘴,这时要有一把瓜子磕就完美了。 连出牌速度在平均线以下的柴荣,也能慢条斯理地腾出手,端起茶碗喝水。 李重进趴在桌子上打哈欠。 符金盏忍不住闲聊起来:“你在罗山口修建归夏墓,会不会惹恼了李彝殷?”
朱秀翘着二郎腿,笑道:“修建归夏墓并非为了嘲讽党项人,而是让他们记住这次教训。否则,我大可以把党项兵的尸体筑成京观,狠狠羞辱他们一顿!”
柴荣摇头道:“决不可如此,否则你们两家再无修好可能!以李彝殷的脾性,也一定会再度南下报复!”
“所以我修建归夏墓,做做样子给党项人看,表明我彰义军只是出于自卫反击,并不想和定难军成为死对头。”
朱秀摊摊手。 “那你为何扣押李光睿和李光俨?还把他们拉到平高县游街示众?”
符金盏好奇道。 朱秀冷笑道:“两个小王八蛋跑到原州烧杀掳掠,当然不能轻易放过他们!用他们平息平高百姓怒火,理所应当。不光如此,我还要派人大肆宣扬,让天下人都知道,定难军败在我彰义军手中,他李彝殷的宝贝儿子和亲侄子,成了彰义军的俘虏! 李彝殷要想赎人,就得拿出些诚意来。”
符金盏莞尔一笑:“又被你逮到一个敲竹杠的机会。敢勒索李彝殷,天下间你也算独一份。”
李重进大咧咧地道:“李彝殷没啥了不起,敢来泾州,我黑大王非得把他脑袋拧下来,给我兄弟出口恶气!”
李重进讨好似地朝朱秀挤眼睛,可惜他的狂言直接被所有人无视,只能悻悻地闭上眼打瞌睡。 柴荣看着朱秀:“涉及到彰义军的利益,我也不好多说,但切记,这件事的分寸一定要拿捏好,定难军势大,朝廷一定会偏向李彝殷,撕破了脸,对谁也不好。 我会修书送到开封,请父帅从中斡旋。”
符金盏笑道:“我也会请父亲上书替彰义军说话。”
朱秀拱拱手:“多谢柴帅、多谢大娘子!”
如何处置李光睿和李光俨,朱秀并未说实话。 这里面牵扯到后续对于定难军的深远布局,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 党项李氏志向不小,任由其发展下去,将来必定会成为中原的心腹大患。 将敌人扼杀在摇篮里是最好的解决之道。 朱秀在抓住李光睿和李光俨的时候,就已经想好要如何做。 符金环捏着一张幺鸡,细细的眉头紧蹙,犹疑不定,不知道该不该打出。 她大概思索了小一刻钟的时间,连符金盏也忍不住催促起来。 符金环犹豫着,胳膊肘捅捅朱秀,小声道:“打哪一张好?”
朱秀凑过脑袋,瞥了一眼她的牌,自信满满地甩出一张八万,还忍不住嘲笑两句:“打什么幺鸡?这张八万你准备留着下蛋么?”
“哐哐!”
“胡了!”
符金盏和柴荣同时推倒牌。 “大对子碰碰胡!承惠!”
符金盏喜笑颜开。 柴荣谦逊地道:“小胡、小胡~” “....”朱秀傻眼了,怎么还一炮双响? 符金环银牙咬得咯咯响,扬手就把幺鸡狠狠拍在朱秀脑门上。 一声瘆人的惨叫从山包传出,惊扰了马场的清静。 簌簌的雪花越下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