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州西北,群山绵延,一条大河从山岭间蜿蜒流过,这是泾河上游另外一条较大的支流。 一座孤山顶,湿冷的寒风夹杂细碎雪花呜呜刮来,朱秀和严平拄着拐杖,费力地爬上山顶。 上山的道路被泥雪覆盖,湿滑难行,朱秀叉腰喘气,埋怨地瞪着严平,也不知他为何要选这么处偏僻难走的鬼地方。 严平讪讪一笑,有些委屈地嘟哝道:“少使君莫要怪我,李光俨率领党项人入境庆州,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若是走两州之间的官道,又太过显眼,容易惹人怀疑,稍加琢磨就能想到是我彰义军故意放走党项人的....” 朱秀哼唧着没说话,严平说的倒也是实事,做戏做全套,宁愿多受累,免得以后麻烦多。 “少使君快看,李光俨和红玉娘子也到了。”
严平指着孤山北坡。 朱秀眯眼望去,只见簌簌的雪花飘落下,两个人影前后攀行在北面山坡上。 放眼望去,整面山坡都被白茫茫的雪花覆盖,两个渺小的人影落在其上,犹如两块会移动的黑点。 朱秀和严平拄着拐杖迎上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厚厚的积雪地里。 李光俨一身破旧冬衣,浑身血迹斑斑,散乱的头发随意地箍在脑后,深重地呼吸间喷出浓厚白气,双眼充斥血丝,神情疲倦,却掩藏不住眼底丝丝难以言喻的光亮。 李光俨望着朱秀,干裂的嘴唇嚅动了下,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手掌抚胸微微低头。 跟在他身后的毕红玉用长刀当做拐杖,拄在一旁默默站着,神情和这野地里的天气一般冷清。 她戴着一顶皮帽,映衬得脸庞愈发娇小,鼻头被冻得发红,殷红的唇翕张间喘出白气。 乍看上去,两人还真有几分像是逃难的夫妻。 “还算顺利吧?”
朱秀笑道。 李光俨点点头,转身指向北面山坡之下:“我们绕过山脚,走出这片山岭,就能到达庆州。”
朱秀望去,远远的,可以看见山脚下泥泞曲折的小路上,党项俘虏在缓慢行军,犹如一条黑色的长虫,在山岭间缓慢蠕动。 “庆州地广人稀,难以找到补给,我们在离开州界前,还需要一批食物和水。”
李光俨沉声道。 朱秀道:“这好办,等会让潘美带着军需给养扮作商队,出现在州界附近,你率军劫掠,潘美带人仓惶逃跑,补给顺利到手。”
李光俨想想觉得可行,又道:“我们双方如何联络?”
朱秀指指毕红玉:“红玉的口技乃是一绝,她还是彰义军的特种教官,专门负责口技训练,军中所有擅长口技的传令兵都是她的徒弟。”
李光俨惊讶地看了眼毕红玉,没想到这个凶悍的女人还有另外一项特殊技能。 李光俨率军一路北逃,潘美率军一路追击。 当然,潘美的追击只是做做样子,声势喊得震天响,其实就是撵着党项人跑。 为了看似合理地抢劫粮草,李光俨还率领党项俘虏上演了一出半夜劫营的好戏,大胆出击击溃追击的敌军,抢到一大批军粮,有了充足的食物,党项人才能一路逃到泾州西北边界。 经此一战,李光俨在党项俘虏里更是名声大噪,党项人把他看作福星,是带领他们冲出敌人重重封锁,返回家园的希望。 这些逃亡路上人为制造的“奇迹”,大大增添了党项人活命的信心,每当他们在逃亡路上疲惫不堪,甚至想要留下与敌人死战时,就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托他们一把。 李彝殷父子抛弃了他们,整个党项贵族集团对他们的生死不理不睬,唯有李光俨与他们同甘共苦,率领他们奇迹般地杀出一条血路。 李光俨鼓励他们,只要逃到庆州,彰义军的追击就能大大减缓,党项俘虏们对此深信不疑,坚定地跟着李光俨走。 雪花簌簌飘落,冬风在山野间回荡。 李光俨满眼复杂地望着朱秀,心里既有感激,也有愤恨,诸多情绪交织繁复。 朱秀毫不留情地撕破他和李彝殷父子之间脆弱的情感纽带,拿刀逼着他,走上一条之前他想过但不敢真正踏足的道路。 同时心里也有几分感激,是朱秀帮助他看清自己,让他有勇气直面心底深处的野望。 他的命是朱秀给的,还给了他实现心中抱负的机会。 朱秀仿佛觉察出李光俨眼神里复杂的情绪,掸落身上的雪沫,淡淡道:“你感激我也好,憎恶我也罢,既然你选择回归夏州,就会注定走上这条路,除非....” 朱秀看着他,嘲讽地道:“除非你像以前一样当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继续装聋作哑、自欺欺人,又或是你可以放下尊严和骄傲,跪在李彝殷父子面前乞求活命,做一个忠实的奴仆.... 但我要告诉你,命运这种东西,交给别人始终不稳妥,还是要掌握在自己手里,你想活下去,就必须做自己的主人!”
李光俨低头沉默了好一会,眼中的迷惘和复杂的情绪消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坚定和锋厉的光芒,像一把擦拭尘埃露出本色的宝剑,像一头舔舐伤口默默前行的孤狼。 “我欠你一条命,我会做你最忠实的朋友!”
李光俨沙哑嗓音,郑重其事地握拳用力捶在胸口。 朱秀笑了笑,“一路顺风,回到五原,把你的部下安顿好,然后去夏州见李彝殷,好好哭诉一番在泾州的遭遇,讲一个完美的九死一生的逃难故事。 李彝殷为了安抚族人,或许会假意愧疚,把你调回银州夏州任职,到时候一定要极力推脱,你越是靠近李彝殷父子,受到的监视越多,一定要想办法留在五原。 你可以表现出对彰义军和我的深仇大恨,扬言要取我脑袋报仇雪恨之类的悲愤之言,总之,要让人相信你和彰义军之间有化解不开的私仇。 原州马场是我送给你的另外一份大礼,你可以派兵占据,在那里养马,用马场驻军的名义招募人手,前期资金我会派人送去,之后需要你自负盈亏.... 只要你安安分分留在五原,李彝殷父子暂时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养马挣钱,招募军队这些小事,他们大概率不会过问,你要做的,就是慢慢积蓄力量,让自己的羽翼丰满一些....” 李光俨认真地听着,把朱秀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 “我何时才能光明正大回夏州?”
李光俨低沉地道。 “李彝殷在位一日,你就不可能有夺权的希望,只有等他死,等到李光睿继任定难军之主!”
朱秀淡淡道。 李光俨浓黑的眉头拧在一块,沉沉地看着他不说话。 朱秀摊摊手:“我知道李彝殷年过四十依然身强体壮,能开两石强弓,一顿能吃三五斤肉,每年都要娶几个新妇,每年都有他的儿子女儿降生....照此推算,这家伙再活二三十年恐怕不成问题。”
“不错。”
李光俨脸色难看,干瘪瘪地吐出两个字。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知道这家伙会不会骑马摔死、上茅房掉茅坑淹死、吃肉喝酒被撑死,又或者女人太多累死....”朱秀笑得很阴险。 李光俨面皮颤了颤,无言以对。 “所以啊,与其关心李彝殷什么时候死,不如多把心思用在经营自身,你在五原积蓄的实力越强,以后回到夏州,夺取权位的可能就越大,也越容易!”
朱秀告诫道。 李光俨深吸口气:“我明白了!”
顿了下,他沉声道:“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朱秀笑着,反问道:“你一无所有,能为我做什么?”
李光俨沉默。 朱秀稍微踮起脚尖,拍拍他宽厚的肩膀,宽慰道:“我们的合作关系将会保持很长一段时间,将来我在开封做官,你在河套称王,我非常需要你这么一位强大的盟友给予助力!”
李光俨点点头,深沉的目光凝视着他:“希望我们可以做真正的朋友,如果与你为敌,那将会是一件可怕且有意思的事情!”
朱秀耸耸肩,身上的雪花抖落,笑容十分灿烂:“希望如此!”
李光俨重重抱拳,转身往北坡下走去,站在远处等候。 朱秀踩着积雪走到毕红玉身前,犹豫着道:“你当真决定跟李光俨回五原?现在改口还来得及,跟我回去,另外派人....” “我决定了!”
毕红玉没等他说完,清冷地出声打断道。 朱秀搓搓手,惆怅似地道:“说实话,李光俨在五原的发展至关重要,没有一个能力出众,受我信任的人跟着他,还真有不放心....只是让你去,还是有些舍不得....” 毕红玉唇角微微上弧,眸子深处闪过一丝光彩,面上却依旧冷淡地道:“李光俨身边没有得力之人相助,只怕难以成事,有我在,也方便你与他联络。”
“可是....你这一去,归期遥遥无望,可能三五年,也可能十年八载....毕镇海回来,知道我派你去帮党项人做事,只怕心里会埋怨我....”朱秀踌躇不决,心里拿不定注意。 毕红玉淡淡道:“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与旁人无关!兄长那里,我自会与他说明。”
朱秀见她态度坚定,叹息一声:“好吧,只是切记,凡事要以自己的安危为重!事情失败可以再想办法,人没了可就真的完了....” 毕红玉瞥他一眼,嘀咕一句:“啰嗦~” “走了~” 随口抛下一句,毕红玉转身大踏步走下山坡,背对着他抬起手挥了挥。 两个人影在风雪飘摇间逐渐远去,消失在白茫茫的山岭中。 不知为何,朱秀心头忽地涌起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仰面长叹口气,晶莹的雪沫扑打在脸上,冰凉一片.... ~~~ 临近元日新年,安定县城一片忙碌热闹景象。 辛苦了一整年的泾州百姓,都期盼着新年的到来。 从今年开始,节度府颁布新令,每年元日佳节有五日休沐,从除夕的前一日开始,到正月初三都是休沐假期,期间阳晋川盐厂、各地的水利施工队、各州县官衙放假歇息,只安排一些值守人员负责日常事务,放假期间工钱照拿,俸禄照领,值守人员还能得到双倍薪资。 朱秀自掏腰包,安排广和商铺赶工制作了一批新年慰问礼包,发放给所有彰义军下属的官吏将校,按照职务高低有多有少,但都保证有一份慰问品。 都是些米面油肉之类的生活物品,还有一份广和糖礼包,可谓实惠喜庆。 泾州生活小报也在年前刊载了一篇告全体军民书,介绍了彰义军一年来民政军事经济方面的发展和成就,慰问全体百姓和官兵,鼓励大家来年继续铆足了劲加油干。 书信落款是史匡威,执笔人是朱秀。 毕竟老史才是彰义军节度使,以他的口吻发布告民书比较符合情理。 安定县城张灯结彩,沉浸在欢度新年的喜庆气氛当中。 明日便是岁末,朱秀带着史灵雁,去城外几处村庄慰问去了,代表节度府送温暖,探望一些孤寡老人,还要嘉奖几位哺育了好几个娃儿的英雄母亲。 节度府里,严平一身绯红簇新锦袍,正在指挥几个仆人挂灯笼、张贴桃符。 有节度府亲兵找到他,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严平点点头,往门屋而去。 安定县盛和邸舍的管事胡广岳等候在此,见到严平急忙上前见礼:“见过副统领!”
严平笑道:“你不在邸舍准备过节,跑来找我有何事?”
胡广岳忙道:“今日属下收到几份密报,分析以后觉得有些蹊跷,特意赶来禀报。”
“噢?有何蹊跷,说说看?”
胡广岳皱眉道:“五日来,有三支规模较大的商队入境,每支都不下五六十人,一支从邠州宜禄县来,一支从新平来,还有一支从宁州定安来,他们在县城绕了一圈,又去往农垦区。 这三支商队,两支都是从邠州来,而且目的地都是农垦区,三支商队贩运的都是些农具,属下觉得有些奇怪,特意来请副统领定夺!”
“有何奇怪的?”
严平想想,不以为然,“农垦区本就需要大量农具,一直以来都有商队往来贩运,根据节度府惠民政策,往农垦区贩运农具一律免税,这是门好生意,做的人自然多。”
“可是这次的三支商队规模不小,属下觉得是不是先派人拦下,盘查过后再放行?”
胡广岳提出建议。 严平否决道:“明日便开始休沐,许多商贩都要回家过年,农垦区的百姓也要赶在开春之前准备好农具,以免年后翻土连把趁手的锄头也找不到。”
“可是~”胡广岳还想说什么,严平摆摆手笑道:“好了,不必大惊小怪,大过年的,被你搞的一惊一乍,搅了过年的气氛。回去吧,忙活一整年,好好歇息几日....” 严平说完就兴冲冲地走了,他还要赶回去指挥人手装点节度府,营造新年氛围。 胡广岳苦笑了下,出了府门赶回邸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