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北城军校场。 天气难得放晴,气温有些许回升,阴霾许久的天空露出一抹蔚蓝,令人望之心情也不由得爽朗了几分。 高耸的城墙下,一片偌大平整的广场,旌旗如林,数千战马踏蹄奔跑,大地震颤,发出轰隆隆低沉的闷响。 行营步军左厢第一、二两个军共计七千余人,行营马军左厢四千余人整齐列队在军校场上。 除却天雄军,这万余兵马便是邺都行营的主力精锐,更是郭威麾下最嫡系的一支兵马。 除了兵士,还有大批将领、军校、指挥使、都头等等中下级军官,受命前来参加校阅。 将校们骑马冲进营门,三五成群聚集在一块,议论着这次邺都行营大校。 他们有的隶属于禁军序列,有的属于各地藩镇,散落在河北各军各州。 他们共同的身份,是邺都行营辖下的将领,听从邺都留守、枢密使、行营统帅郭威调遣。 几匹神骏的战马冲进辕门,居中一匹骏马毛色如炭火,双目水润亮堂,马蹄粗大,骨骼宽大肌肉健硕,奔跑起来犹如一团烈焰,正是朱秀的坐骑红孩儿。 朱秀勒马扬踢,放眼望去,铁甲兵士如洪流卷天,城头之上战鼓雷鸣,顶盔掼甲的大将昂然挺立,遮天蔽日的军旗在风中猎猎。 置身于如此威武雄壮的场面,朱秀心中也不由得生出万丈豪情。 “那位是老将军药元福,平定蒲州李守贞之乱后,大帅便上表举荐药老将军担任义武军节度使,坐镇定州。 药老将军原本是凤翔军赵晖的部下,赵老节帅为此还埋怨大帅,说他瞒着自己挖凤翔军的墙角....” 张永德指着不远处一名率领一队亲兵跑过的老将军笑着说道。 朱秀点点头,在岐州时曾经与药元福老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那位便是老将何福进,年过六十依然勇悍,上次与重进较量,百余回合内两人不分上下。如今担任成德军节度使,坐镇镇州。”
张永德又指着一名跨马提刀的白须老将介绍道。 一旁的李重进吸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道:“上次打到一百五十多个汇合,老何被我一刀挑翻。”
张永德看他一眼:“何老将军输在年岁力气上,论武艺技巧,他胜你不少。”
“哼哼~反正最后是我赢了~~”李重进悻悻地扭过头,不服气地嘟囔。 张永德继续介绍道:“大帅麾下老将,大多都表态誓死追随,他们与大帅关系匪浅,朝廷将大帅定为反臣,这些老将虽然没被定罪,但自知事后逃不过清洗,唯有跟随大帅起兵才有出路。”
药元福、何福进等资历深、威望高的老将,大多受到郭威恩惠,他们都是郭威担任枢密使期间提拔的,一旦郭威倒下,他们必将遭受朝廷弃用,甚至重蹈灭门惨剧也说不定。 所以他们一定会铁了心跟随郭威造反,只要保住郭威,才能保住他们自身的荣华富贵。 “那位便是行营马军左厢都排阵使王彦超,三十五六岁,武艺超群,深受大帅重用。大帅常言,麾下年轻一辈将领里,王彦超当为翘楚。”
行营马军左厢方阵里,一名银盔大将手提亮银枪,骑马从行列里走出,正在督促骑军将士们整齐队列。 这人猿臂蜂腰,体型匀称,跨马提枪威武不凡。 似乎觉察到有人在打量他,王彦超回头看来,灼灼的目光刺得人眼睛疼,方面阔口长相不俗。 朱秀远远地朝他颔首致意。 王彦超皱了皱眉,他没见过朱秀,但他跟张永德、李重进都是旧相识。 看见二人也在,王彦超拍马赶来。 “王将军!”
张永德抱拳笑道。 李重进撇撇嘴没吭声,看样子就知道,他跟王彦超也没少动手。 “张虞候。”
王彦超点点头,扫视一眼李重进笑了笑没说话,目光落在朱秀身上,“这位莫非就是新任行营掌书记?”
朱秀揖礼道:“朱秀见过王将军。”
王彦超打量他一眼,颔首微笑道:“闻名不如见面,朱掌书记果然是一位年轻俊杰。大军还未出动,朱掌书记便说退了邢州安国军,为我大军立下首功,可喜可贺!”
“王将军过誉了!”
朱秀依旧保持谦虚本色,“在下与刘词老将军还算有些交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老将军乃明辨事理之人,自然不会再跟朝廷奸佞同流合污。 往后上阵厮杀,还要靠王将军等诸位将领出力!”
王彦超知道朱秀是郭威身边红人,又跟柴荣私底下兄弟相称,军师魏仁浦也对他颇多赞誉。 初次相见,见朱秀态度谦恭,丝毫没有倚仗大帅宠信就盛气凌人的架势,王彦超心里生出几分好感。 “朱掌书记日后不妨多来我行军马军驻地坐坐,王某对火器非常感兴趣,想请朱掌书记指教一二。”
王彦超客气地笑道。 “指教不敢当,在下愿与王将军共同探讨!”
王彦超含笑点头,抱拳道:“王某还有军令在身,先行告辞!”
王彦超拍马赶回马军方阵,继续督促将士们列队。 “王彦超少年从军,年纪不大却资历颇深,靠自己的本事走到今日。此人温和谨慎,但骨子里颇有傲气。”
张永德看着朱秀笑道:“看得出王彦超对你颇感兴趣,能得到他的认可,说明他认为你跟他一样,也是那种出身寒门却有非凡才能之人。”
朱秀笑了笑,望着远处认认真真督导军士列阵的王彦超,默默把此人记在心里。 “这厮二十多岁时,跑到岐州重云山,拜在一个老道士门下,学得一身横练筋骨。喂朱秀,你有没有什么道家的连体法门,也教教哥哥我,等我练到刀枪不入的境界,再找这厮讨还场子!”
李重进半边脸裹缠纱布,说话声嗡嗡。 朱秀忍不住大翻白眼,什么炼体法门、刀枪不入,这厮怕是大唐西游记看过了,脑子里成天想着上天入地。 “虓虎营的体能训练课,要是你坚持训练半年,筋骨也不会比王彦超练得差!”
朱秀瞪他一眼。 “真的?”
李重进将信将疑。 “爱信不信!”
朱秀懒得理会他。 张永德笑道:“重进这趟独闯贝州,杀得永清军节度府尸横遍野,消息传到邺都,大军上下都无比佩服。王彦超私下里对我说,这事重进你干得漂亮,要换做是他,恐怕没命活着回来。”
“如果让我再闯一次,本大王一定能够毫发不伤的回来!”
李重进哼哼唧唧,嘴角上咧,尾巴翘上天。 朱秀笑着拆台道:“王彦超武艺超凡,连你黑大王也不是对手,他当真会这么说?”
李重进急了,瞪大眼道:“那又如何?武艺高不代表他有胆子独闯贝州,杀人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张永德忙道:“王彦超的确私下里跟我说过!我发誓!只是此人骨子里还是非常骄傲的,所以绝不会当面夸奖。何况你跟他见面,不是吵嘴就是动手,人家怎么会当面夸你。”
李重进气呼呼地怒视朱秀:“张抱一是个实诚人,他说有那就一定有!”
朱秀举起双手作势投降,笑道:“好了好了,我相信了!王彦超夸奖你黑大王武艺超群,胆量惊天,单人匹马搅得贝州血雨腥风!你黑大王为大帅立下奇功,稳居功劳簿第二!”
“哼哼~这还差不多!”
李重进得意洋洋,忽地反应过来,“咦?为什么是第二?第一又是谁?”
朱秀指着自己的鼻子:“那自然是我喽!我劝退刘词在先,你杀王知等人在后,大帅金口所言,首功归我!”
李重进气恼地咬牙切齿,满脸不服气,却又无可奈何。 张永德望着俩人如孩童般吵嘴,哭笑不得。 三十岁的李重进和十七八岁的朱秀年岁相差不少,但两人却格外投缘,称兄道弟异常亲密,这份缘分着实难得。 朱秀瞥了眼李重进,别看这家伙一身威风的大红虎头军袍,其实浑身伤痕累累,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药膏混合血腥气。 李重进在贝州节度府大开杀戒,悍然击杀节度使王知、节度副使林礁等一干永清军高层将领,腰挂人头而回,听上去令人肃然起敬大赞佩服,但实际上却是九死一生,运气好到爆才能干的事。 最令人震惊的是,李重进独闯贝州回来,浑身伤势无数,却没有一处伤位于要害,连两处箭伤也完美的避过重要脏器,军医诊断后,就是些皮肉伤加上失血过多。 看着这家伙蜡黄的面色,朱秀感叹这家伙真是走了狗屎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往后行事切莫太过激进、冲动,凡事谋定而后动,这次能从贝州活着回来,也算是洪福齐天!可人一辈子又有几次好运气,你这冲动的暴脾气该改改了。”
朱秀认真地告诫道。 李重进大咧咧地道:“行啦行啦,舅舅已经私下里臭骂过我啦,如今还要被你小子教训一顿,烦人!”
“朱秀说的有理,你这次能够成功,有极大部分是运气使然,王知林礁等人平素里就自恃高人一等,见你单人独骑而去,起了轻视之心。 此战后,你李重进的名声传开,人人皆知你的厉害,对付你的时候一定会下大力气,你更应该谨慎小心才对!”
张永德也严肃地劝谏道。 李重进忽地仰头望着天,喃喃道:“可是我还要再闯一次开封皇宫,割下狗皇帝的人头,告慰婶娘、刘氏弟妹、青哥、意哥、宜哥、诚哥、定哥、守筠、奉超....舅父和表弟一家血仇不报,我如何能够心安理得的活着....” 一声低喝,李重进驾马跑开。 朱秀和张永德相视一眼,皆是苦涩地叹口气。 或许在李重进看来,只要能为郭家人报仇,他的生死真的不算什么。 北城墙下,巨大的点将台搭建完毕,一杆鲜红的郭字帅旗迎风招展。 朱秀和张永德赶到点将台下,寻不见李重进的身影。 朱秀见到柴荣站在不远处,正要驾马过去,忽地身前钻出一名虎背熊腰的大将拦住。 红孩儿惊吓地打着响嚏,连连后退几步,水润大眼警惕地注视来人。 朱秀双腿夹紧马鞍子,拽紧缰绳,连连拍打马儿脖颈,才让红孩儿镇静下来。 红孩儿是金山马王的后代,胆子自小奇大,在原州见到北地野狼都敢一路追撵,此刻却被吓得不轻,不安地刨动蹄子。 朱秀恼火地望去,呵斥声挂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拦住他去路的是一个威猛雄壮的大汉,一身痕迹斑斑的黑漆山纹甲,硕大的脑袋戴着一顶凤翅兜鍪,目光凶狠,满脸横肉,左边脸颊有一道刀伤,像一条黑蜈蚣趴在脸上。 此人身高体壮,朱秀坐在马背上也比他高不了多少。 在所有朱秀见过的人里,块头仅次于史向文。 “这位将军不知有何贵干?”
这老罴一般的猛汉一看就不好惹,浑身杀气腾腾,朱秀客气地拱拱手。 大汉目光火热地盯紧红孩儿,伸出粗糙大手就要去摸摸马儿脖颈鬃毛,红孩儿咧嘴露出大板牙,毫不客气地撕咬。 大汉哈哈一笑,反手一掌,不轻不重地打在马嘴上,打得红孩儿吃痛,甩甩脑袋打着响嚏。 朱秀急忙翻身下马,安抚红孩儿,察看有没有被这汉子打伤。 红孩儿委屈地往朱秀怀里拱,显然是知道了大汉的厉害,不敢再继续咬人。 “哈哈哈~好马!就是养得娇惯了些,不抗揍!还有些小脾气,像个娘们!”
大汉粗声大笑,声音像台鼓风机般聒噪。 朱秀怒了,狠狠瞪他一眼,牵起缰绳打算绕过他。 “等等!”
大汉粗壮的胳膊伸开拦住,粗鲁地指着红孩儿道:“这马儿你开个价,多少钱爷爷都要!”
朱秀气笑了,没好气地道:“多少钱爷爷都不卖!让开!”
大汉怔了怔,似乎没想到眼前这个瘦弱如鸡仔的小子敢这么跟他说话。 “站住!”
大汉手掌轻飘飘地按住马鞍,连人带马都走不动了。 “小子,你不知道爷爷是谁?”
大汉瞪大一双牛眼。 朱秀咬牙百般用力也推不开大汉的胳膊,怒不可遏地道:“爷爷还真不知道你是谁!你又知不知道爷爷是谁?”
大汉凶光毕露的眼睛里闪过几分狞色,嘿嘿道:“爷爷是史彦超!小子,你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