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七里郊大营外,百余具禁军兵士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散落的、斜插入土的箭矢随处可见,一片血污狼藉。 壕沟外侧十几丈的范围内,更是落满箭矢,都是从城寨之上射来的。 潘美倒提花刀,跨坐马背,浑身斑斑血迹,大刀刃口还在滴血。 一场厮杀过后,先锋军也折损数十人,带伤者上百,兵卒们正默默收敛己方尸体。 潘美身前,又多了一个戴盔帽的脑袋,黑乎乎的血迹流淌一地。 那是禁军虞候许和同的头颅。 晌午时,潘美率军准时出现在大营外,一通扯破喉咙的叫骂之后,禁军虞候许和同请战出营。 两军就在营外厮杀,不到五十回合,许和同就被潘美斩落马下,禁军士气为之一泄,阵型大乱,城寨之上紧急敲响鸣金声,余下禁军无心再战,仓惶回营。 潘美抹掉脸上血迹,冷笑着紧盯城寨内。 等到看见慕容彦超气急败坏地爬下望楼,要提刀跨马亲自出战,营寨门刚刚打开,吊桥还未放下,潘美扯开喉咙大吼:“闫昆仑来啦,弟兄们撤!~” 呼啦一声,先锋军兵士扭头就跑,骑军先行步军押后,还顺便丢弃了一地的旗帜军械,短短片刻之内就翻越山峦四散逃走。 慕容彦超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明知道是敌人在戏耍自己,可两次派人出战,连折两员将领,反而让己方士气受到挫败。 慕容彦超亲自下场厮杀,可那可恨的红脸长髯贼根本不给机会,昨日草草打了几十个回合,那厮就匆匆忙忙率军撤走。 今日更可恶,还没等他出营就逃得一干二净,根本不给他正面交手的机会。 “把搜索范围扩大到方圆十里之内,任何村镇山林野地都不许放过,一定要把这股叛军的窝藏之地找出来!”
慕容彦超愤怒地下令。 几个将领相互看看,其中一人壮着胆子道:“如此大范围搜查,需要耗费太多人力,请大帅三思....” 慕容彦超凶狠地扫过众人,无人再敢多话,只得领命而去。 ~~~ 焦继勋今日忙于清点刚刚从开封运来的粮草,无暇前去观战。 侯益也以身体感痒为名待在军帐内不露面。 焦继勋打算召集军需官议事之后,就去侯益的军帐探视一番,他知道侯益是故意找借口,不愿去见慕容彦超,有关昨日的谈话,他也想再跟侯益说说。 焦继勋扶刀往一顶帐篷走去,一个推车的民夫从他身旁经过,推着一辆满载粮包的板车。 民夫突然停下推车,往焦继勋身旁快步靠拢。 焦继勋正想着心事,忽地有所警觉,猛地攥紧刀把转头看去。 民夫粗糙的手掌按住焦继勋要拔刀的手,低声道:“在下并无恶意,请焦将军放心!”
焦继勋警惕地盯着他,发觉此人二十多岁的样子,长相平平,瞧出手的架势,似乎颇有武艺。 “你是何人?竟敢拦住本将军去路?”
焦继勋冷声道。 民夫正是胡广岳乔装打扮,他谨慎地余光扫视四周,抱拳低声道:“邺都郭帅问候焦将军!”
焦继勋双目迸射厉芒,原来是北军中人! “你好大的胆子,就不怕本将军把你当成细作抓起来?”
焦继勋冷笑。 胡广岳轻笑道:“焦将军若是要抓我,又何须在此与我多费口舌?”
焦继勋盯着他,冷哼一声,慢慢松开握刀的手:“说吧,找我有何事。”
“实不相瞒,在见焦将军之前,在下已经拜访过鲁国公侯老将军!”
胡广岳笑容耐人寻味,“鲁国公的态度可比焦将军好太多了。”
焦继勋脸色沉沉,看来他猜测的不错,侯益早就与郭威暗通款曲,难怪前两日他料定会有人来找自己。 胡广岳四处看看,语速飞快:“朝局混乱至此,有识之士都在为自己寻找后路,焦将军又何必画地为牢,只需往前迈出一步,所见风景将大有不同!”
焦继勋讶异地看着他,发觉此人说话倒是颇有意思。 “你究竟想说什么。”
胡广岳低笑道:“此处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如果焦将军有意,今夜二更,大营以西,旗门杆下,我家主人恭候焦将军大驾!”
焦继勋深深皱起眉头,狐疑道:“你家主人是....” 胡广岳微微一笑:“我家主人说,当年在泾州,焦将军还欠下五万石盐钱没付....” 焦继勋怔了怔,恍然:“你是朱秀的人!”
胡广岳抱拳含笑,推着板车低头而去。 大营里,放眼望去尽是同样身穿短褐的民夫,都在埋头搬运粮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焦继勋就失去了胡广岳的踪迹。 他万万没想到是,朱秀竟然会派人联络他。 四处看看,发现无人注意,焦继勋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军帐走。 心事重重地和军需官们商议完事务,焦继勋急急忙忙朝侯益居住的军帐赶去。 掀开帐帘,光束透进,侯益坐在炭盆旁回过头看了眼,笑道:“成绩来的正好,底下的儿郎们给老夫送来一只烤山雉,一块来尝尝!”
焦继勋苦笑,搬了个马扎来坐在一旁。 “鲁国公当真是好兴致啊!”
侯益从绑腿处拔出短刀,三五下把一只烤得金黄流油的山雉切碎,拎了一根肥腻的鸡腿递给他。 “不管何时,日子总要过下去,人可离不开吃喝。”
侯益哈哈一笑,变戏法般从褡裢袋里摸出一瓶酒,拔掉塞子猛灌几口,又大口撕咬香喷喷的烤肉。 侯益把酒递给焦继勋,焦继勋摇摇头,看着手里的鸡腿肉,实在没有胃口,又放回盆子里。 侯益也不勉强,自顾自地大口喝酒吃肉。 “郭威究竟想让你我为他做什么?”
一向沉稳的焦继勋,这次有些沉不住气了,开门见山地问道。 侯益啃完一根鸡腿,嗦嗦手指头,拿毛巾擦擦油腻,又灌了口酒,才抹抹嘴巴道:“郭公心思,不用说,想来你也能猜到。 慕容彦超屯兵七里郊,看似怯战畏敌,但实际上是除了死守开封城之外最稳妥的计策。 朝廷兵马驻扎七里郊,如果按兵不动,郭公和邺军短时间内也无计可施,一味强攻,邺军必定死伤惨重。 唯有想办法让慕容彦超进兵刘子坡,双方在刘子坡决战,对于郭公和邺军而言,才能找到破敌之良机。”
焦继勋沉声道:“所以郭威想让你我在官家面前建言,鼓动慕容彦超进兵?”
“不错!”
侯益点点头。 焦继勋忍不住道:“鲁国公想过没有,万一郭威兵败,朝廷追究罪责,一旦查到此事,你我满门家小性命难保!”
侯益笑道:“都是下注压赌,为何不选择胜算更大的一方?难道成绩当真觉得,慕容彦超会是郭公的对手?高行周、符彦卿、折从阮、李毂、李筠这些藩镇节帅没有一个奉诏前来勤王,难道成绩还认为这刘汉江山还有救?”
焦继勋沉默无语。 “何况有李业、聂文进、郭允明等人掣肘,慕容彦超终究不可能得到官家信赖,官家多疑善变,只要败一场,慕容彦超连自己的帅位恐怕都保不住。”
侯益冷笑道。 焦继勋思虑了好一会,终究还是叹口气:“我今晚去见见朱秀....” 侯益一拍巴掌:“这就对了!成绩有任何要求,都可以通过此人向郭公提出,郭公通情达理,宽宏大量,一定会善待我等。”
说到朱秀,侯益来了几分兴趣:“此人可是郭公身前的红人,往后你我说不定还要倚重他在郭公面前多多美言,成绩与此人乃是旧相识,见面以后好好叙叙旧,往后有机会,也介绍老夫认识认识。”
焦继勋苦笑:“旧相识不假,可却毫无交情,非但没有交情,说不定还有几分仇怨。”
侯益瞪大眼:“此话怎讲?”
焦继勋叹道:“我那庶出的小儿,之前娶泾州薛氏嫡女为妻,薛氏与史匡威争权,许我以盐利之重,请我领兵前往泾州,为薛氏撑腰,因为此事,我与朱秀和史匡威结下些梁子....” “唉~成绩糊涂啊!”
侯益摇头,“之前老夫在凤翔时,就听过泾州薛氏的名头,那兄弟二人狼子野心,觊觎史家节度使之位,当时老夫就看出,这彰义军日后必定有一场内部火并。 你插手彰义军权力之争,史匡威和朱秀必定记恨在心。那薛氏不过是个泾州豪族,有些钱帛,还有定难军的姻亲关系,成绩犯不着为他们出头....” 焦继勋无奈道:“当时谁能想到,朱秀此子竟然能有今日,若非是他,彰义军此刻恐怕早已易主。”
侯益感慨:“这就叫时也命也!此一时,彼一时!当初你是凤翔军节帅,率军威压泾州,如今可好,你我两个糟老头子,反过来要求朱秀在郭公面前说好话保命。”
焦继勋也是满心无奈,两年多前在泾州,谁能想到今日之局面。 “你那薛家儿媳如今怎样?”
侯益关心地问道。 “此女性情顽劣,跋扈猖狂,出嫁多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不说,还挥霍无度。知道娘家被朱秀除尽,又哭又闹,非得逼着我儿来找我为薛家报仇,我儿烦不胜烦,与她吵闹几日,一纸休书将其打发了....” “休得好!”
侯益一拍巴掌,像是也为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若是令郎至今还未婚娶,老夫族中还有个侄女年岁相当,可以许给令郎。”
侯益拍胸脯即兴当起了媒人。 焦继勋哭笑不得,抱拳道:“多谢鲁国公一番好意,年前,我儿新娶了大理寺少卿的侄女为妻,如今已生下一儿....” “哈哈~恭喜恭喜!”
侯益也不以为意,没有继续纠结焦家小儿子婚嫁之事。 侯益叮嘱道:“不论如何,今夜见到朱秀,你好好与他商谈。过往旧怨,算起来也没啥大不了的,你我在郭公眼里还有些用处,相信郭公会公正待我们的。”
焦继勋默默点头,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再犹豫下去。 为了一家老小的安危和自己的前程富贵,就算今夜见面,朱秀对他冷嘲热讽,百般羞辱,他也只能咬牙忍让。 二更时分,大营西边,夜色黑沉,一杆军旗在夜风下猎猎飘动。 月辉被厚重的乌云遮挡,些许余辉洒落,让原本漆黑的夜色沾染一层白霜,显得十分清冷。 焦继勋站在旗杆下,远处有一片忽明忽暗的灯火,那是巡营兵士临时歇息的地方。 焦继勋发现这个地方看似空旷,但实际却十分隐蔽,白日里很少有人经过,夜里更是连鬼影都不见一个。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从夜色下传来,焦继勋回头望去,只见一个披黑袍的颀长身影朝他走来。 身后,隐约跟着白天见到的那人。 “一别两年,焦将军别来无恙。”
轻笑的声音颇为熟悉,朱秀掀开斗篷,露出一张笑意盎然的脸。 焦继勋略微有些恍惚,还是那张年轻俊秀的脸,比起两年前更添几分成熟,嘴唇上也多了些青涩短须,声音稍显低沉。 “朱少郎....”焦继勋抱拳,后续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朱秀微微一笑:“多余的话在下也就不多说了,焦将军今夜能按时赴约,足见心中一片赤诚。焦将军的诚意,在下会如实禀报郭公!”
焦继勋嘴唇嚅动:“多谢。”
似乎是朱秀温和的态度让他有些出乎意料,焦继勋觉得此情此景有些不真实。 “焦将军和侯老将军只需做一件事,等到官家来到军中,极力促成慕容彦超进兵刘子坡,而后关键时刻,率领本部兵马改旗易帜,配合义军铲除奸佞,挺进开封!”
焦继勋默默点头,郭威的要求和他预想的差不多。 朱秀笑道:“等到大局落定,郭公一定不会亏待两位老将军!到了刘子坡,如果焦将军不放心,在下也可以想办法让你先见见郭公。”
焦继勋苦笑道:“焦某无寸功在身,实在无颜见郭公,还是等到义军破阵之后,焦某再去向郭公当面请罪吧!”
“如此也好。”
朱秀笑着点头。 胡广岳上前一步,拿了一件东西交到朱秀手上。 朱秀摊开手掌,淡笑道:“这件头钗想来焦将军应该认识。”
焦继勋狐疑地拿过一看,浑身一震,猛地朝朱秀看去,眼睛里充满震惊和愤怒。 朱秀神情不改,淡然道:“焦将军一家如今住在草场巷,衣食无忧,更无人搅扰,还有我几个部下保护,不管开封城如何乱,在下向焦将军保证,一定会照顾好贵府上下。”
焦继勋咬牙低喝:“那处别宅无人知晓,你是如何找到的?”
朱秀笑了笑,没有回答,微微躬身揖礼:“在下告辞,焦将军保重!”
焦继勋急忙追上前两步,低声道:“焦某愿降郭公,恳请你千万不要为难焦某家人!当年泾州之事,将来我必定给你一个交代!”
朱秀讶然地看着他,失笑道:“当年那点小事,焦将军不会以为在下还会放在心上吧?焦将军放心好了,在下别无他意,莫要多心。”
焦继勋犹疑不定:“你当真不记恨我?”
朱秀摇摇头:“泾州之事皆由薛氏引起,如今薛氏已经覆灭,一切过往烟消云散。”
顿了顿,朱秀眼里挤出几分促狭:“若是焦将军过意不去,今后把那五万斤盐钱付给我就行。哈哈~” 朱秀轻笑一声,拱手告辞,带着胡广岳消失在黑夜下。 焦继勋站在原地,紧紧握住那件精致小巧的头钗,长长叹息一声。 这是他小孙女的头钗,上月生辰时他亲手为小孙女戴上的。 如此说来,那处位于草场巷的别宅,已经处于郭威手下的监控。 原来,降与不降,根本由不得他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