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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四章 老友重逢,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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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慢点,天气寒冷,您的腿一到这时节就发僵得厉害,走慢些....”  “唉,这腿脚一年比一年不利索,明年只怕是下不了榻了....只是不知,还能不能活到明年冬天....”  “太后福祚绵长,一定能安享晚年的....”  内侍张规搀扶着一身素色宫裙、披裘袍的李太后缓步从屏风后走出。  李太后腰身越发佝偻了,手里捧着暖手炉,还不到五十的年纪,头发已经白了一大片,眼角有细密的皱纹,面颊上多了不少深刻褶皱,仿佛六七十的老妪一般。  “咦~这绑黄绸的金线带怎么解开了?予明明记得亲手系好的?”

走到御案前,李太后注意到包裹楠木锦盒的黄绸被解开,金线带落在一旁。  张规也吓一跳,警惕地四周望望,大殿里除了他和太后,再无旁人,门窗也闭拢。  “宫里的宦官知道规矩,谁也不敢私自触碰宝玺,一定是宫外的人!”

张规检查了一遍,锦盒里的宝玺完好安在,松了口气。  李太后在御案之后的软塌坐下,看着锦盒叹了口气:“如今宫城宿卫之事都由邺军主掌,看来郭威手下也有不安分的人呐~”  张规拱拱手道:“奴婢这就去查查,看今日是谁在这坤宁宫当值。”

李太后摆摆手:“罢了,既然宝玺无恙,此事就用不着声张,以免让人说予鼓动人心,惹得邺军内部生乱。  以郭威的本事和威望,也不怕麾下有野心之辈出现,予只要把宝玺安然无恙地交到他手中,往后的事,就全由他做主了....”  李太后衰老的脸上神色平静,眼眸里似乎深藏着抹不去的哀伤。  张规在心里深深叹息。  自从官家不幸罹难的消息传回,太后的心就已经彻底死了。  她没有悲恸嚎哭,没有痛骂郭威和邺军弑君犯上,只是把自己关在佛堂之内,从早到晚诵经不停,只有张规送去水粮时,她才会停下稍微吃喝些。  张规知道,最深的伤往往是哭不出来的,太后的眼泪早已流干,从郭威邺都起兵时,她或许就料到终有这么一日。  一边是司徒府满门遇害,对老友产生的愧疚之情,一面是亲生儿子一意孤行,听信谗言倒行逆施,太后夹在当中当真是万分痛苦。  如今朝廷兵败,官家身死,太后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是满心沉痛,但换一个角度来看,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张规看看摆放在御案正中的宝玺锦盒,叹息一声,权力之争,残酷噬人啊~~  大殿之外,郭威仰头看看高悬的牌匾,面容威严冷肃。  赵匡胤率领内殿禁军宿卫一旁,恭恭敬敬地低头侍立。  “太后....可还安好?”

郭威沉声问道。  赵匡胤忙道:“回禀大帅,太后凤体康泰,只是忧思过度,容颜苍老了许多。”

郭威沉默了,叹息一声。  瞟了眼赵匡胤,发觉他满头大汗,郭威皱眉道:“可是感痒在身?”

赵匡胤忙单膝跪地:“有劳大帅过问,末将无碍,请大帅放心!只是末将带人把后宫各处巡视一遍,确保宫廷安稳,忙碌许久,出了一身汗....”  郭威点点头:“辛苦了,晚些时候回府歇息。”

“多谢大帅!”

赵匡胤垂头抱拳。  “本帅入殿之后,你命人退出五丈远,不许任何人靠近!”

“末将遵令!”

郭威抬起手停顿了下,猛地推开殿门,大踏步走进。  赵匡胤上前轻轻合拢殿门,透过缝隙,看着郭威朝大殿深处走去。  赵匡胤擦擦脑门汗水,率领内殿禁军退远些,防止有人偷听到殿内的说话声。  “臣郭威,拜见太后!请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大殿内响起郭威低沉的声音。  殿内安静了片刻,李太后凝眼望着他,沉沉地叹了口气。  “张规,给郭司徒赐座。”

张规应了声,忙搬来绣墩送到郭威身旁。  “郭司徒请坐!”

“有劳!”

郭威抱拳,看了眼张规,嘴角勉强露出一抹笑。  轻扬披袍,郭威端坐下,满面肃然。  大殿内再度陷入寂静。  郭威低垂眼皮,李太后凝望着他,苦笑着轻叹道:“兄长与我,何时变得这般生分了?”

郭威缓缓抬起眼皮,嘴唇嗫嚅着,没有说话。  当看到李太后满头白发,容颜苍老,郭威难掩目中震惊,忍不住低声道:“太后怎会衰老至此?”

李太后惨淡一笑,喃喃道:“是啊,我比兄长还年轻两岁,如今兄长依然龙行虎步,威风不减,而我却垂垂老矣....”  郭威叹道:“万望太后保重身体!”

李太后带着些许期盼,轻声道:“兄长可还愿称我一声三妹?”

郭威嘴唇嚅动,过了会,沉沉叹息:“三妹....”  李太后颇为动容,身子有些发颤,布满皱纹的眼角湿润一片。  “好~好!兄长还愿认我便好!”

郭威苦笑道:“当年在太原,先帝、三妹和我,我们三人起过誓,不论何时,金兰之情不改。”

李太后难掩哀伤,泪水滑落眼角,哽咽道:“是我对不起兄长....承佑狂悖,是我管教无方,终究让他惹出大祸....他在刘子坡丢了性命,全是他自作自受....他该为司徒府的血债偿命....此事,我不怨兄长,是我刘氏对不起兄长在先!”

张规躬身送上软帕,疼惜地低声道:“太后莫要伤感,保重凤体要紧啊~”  郭威叹息道:“冤有头,债有主,此事与三妹无关,我家门大仇已经得报,不会再牵连旁人。”

李太后伤感又欣慰地哽咽道:“兄长仁慈,小妹替开封臣民多谢兄长宽宏!”

李太后指了指御案上的宝玺锦盒:“此物,今后就交给兄长保管....”  郭威看看锦盒,他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沉吟片刻,郭威缓缓摇头道:“石敬瑭用过的东西,我不稀罕。这也算是先帝遗物,就请太后妥善保管吧。”

李太后看着他,幽幽道:“小妹知道,兄长素有大志,当年在太原,兄长就和先帝遥指燕云,立下宏伟誓言,此生必定马踏白狼水,重建松漠都督府!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先帝和兄长视他为中原之耻,又怎会愿意继承他的遗物....”  郭威眼里露出几分缅怀之色:“三妹还记得当年之事....”  李太后轻声道:“兄长有重塑乾坤的宏愿,小妹祝愿兄长早日达成心愿,还中原百姓以长久太平。”

郭威轻轻颔首,没有说话,大殿再度陷入安静。  话说到这份上,意思已经很明显。  郭威势必要取代刘汉朝廷,鼎立新朝,而李太后也表态愿意拱手让权,交出神器皇权,支持郭威称帝。  郭威一家被刘承祐下旨杀害,而刘承祐也在赵村死于郭允明之手,彼此的恩怨算是两清,无所谓谁对谁愧疚。  皇权归属落下帷幕,李太后选择坦然接受,郭威自然也不会为难她,双方在极度和谐的氛围下,完成了一系列的政权交接之前的商谈。  李太后别无所求,只希望郭威允许她继续住在坤宁宫里,让她有个安静的环境念佛诵经,安度晚年。  郭威自然答应,新朝鼎立以后,仍然会尊她为皇太后,让她享受国母尊位。  郭威也不会直接宣布称帝,为了彰显政治合法性,还需要一系列的作秀行为,来为他称帝铺平道路。  李太后也爽快地表态支持,会配合郭威完成这场皇位禅让的作秀过场。  一刻钟后,郭威起身告退,离开了坤宁宫,赶往万岁殿,准备参加大朝会。  而李太后也要重新梳妆,穿戴太后仪服,前往万岁殿主持朝会。  在皇帝空缺的时候,朝廷自然以她为尊,万事都要有太后诰命,才能称得上正统合法。  李太后目送郭威走远,心中既如释重负,也有几分伤感遗憾。  她知道,当年在太原,他们夫妇与郭威结下的情谊已经所剩无几,从刘承祐下旨灭门时起,郭威心里就已经跟刘汉朝廷完全割舍开。  李太后心里对郭威提不起恨意,毕竟,是她的儿子做下了天怒人怨之事,自绝于世,怪不得旁人。  郭威能善待开封旧臣,善待于她,已经算是顾念旧情。  “唉~走吧,去万岁殿。今日过后,予就能安心待在佛堂,一辈子再也不出来....这世上的纷乱,就交给别人去头疼吧....”  李太后环顾素雅整洁,又不失华贵精美的大殿,这或许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驾临这里了。  李太后又看着张规:“予日子过得清淡寡味,可就苦了你跟着予受罪了,堂堂内侍省三品少监,却整日伺候我这个孤寡老婆子,过年过节连一件新袍子都穿不起....”  张规笑笑,嗓音细柔:“太后知道奴婢的性子,随了太后,一样的清淡寡味,就喜欢清清静静过日子,不喜欢那些吵吵闹闹,争权夺利的事....吃穿用度够用就行,人活着少点虚荣奢侈,命也能长些....”  李太后莞尔一笑:“看来听我诵经多年,你也沾染了几分佛性。”

“呵呵,奴婢此生跟随太后,就是最大的造化....”  张规搀扶着李太后往侧门缓步离去。  ~~~  半个时辰之后,万岁殿,李太后一身凤冠冕服,准时出现在皇陛御位之上,接受群臣的山呼叩拜。  金盔金甲的郭威独自站在皇陛之下,位于所有朝臣的最前方。  冯道依旧坐在文臣行列之首,而后才是宰相苏禹圭、太子太师窦贞固等人。  王峻、魏仁浦等人又居于其后。  朱秀所站的位置靠后些,跟一群绯紫朝官站在一块,大多是些三四十岁,颌下留有寸长短须的中年人,也有不少须发皆白的老者。  朱秀这么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后生,出现在其中着实突兀,引来不少人侧目打量,窃窃私语打听他的来历。  朱秀耷拉眼皮,垂手肃立,老神在在地站着,毫不理会别人的好奇目光。  大朝会的第一个议题,就是有关于刘承祐葬仪和谥号的讨论。  侯益建议以曹魏时期,少帝曹髦废为高贵乡公的礼仪来办,按照公侯之礼下葬。  此话一出,顿时引来一片附和声。  李太后端坐御位之上,面无表情,心里则是悲愤万千。  这些吃着汉室俸禄的臣子,到头来竟然要用一个公侯的葬仪来安置刘承祐,此举无异于否认他的皇帝地位,乃是对刘汉皇室最大的侮辱。  李太后紧紧攥着手,以几近恳切的目光看向郭威。  她的儿子已经死了,为他的狂悖残忍付出代价。  李太后说服自己接受儿子的死,但她不希望儿子死后再受羞辱。  郭威没有抬头看,但他知道李太后此刻的心情。  沉吟半晌,郭威缓缓开口道:“此事不妥!天子遇害,皆是我等当臣子的没有尽到护卫之责,如今怎可降低仪制,做出贬低天子地位的行为?”

郭威说罢,大殿内鸦雀无声,朝官们相互使眼色,不知道郭威这番话是出自真心,还是为了应付场面。  冯道捋捋须,慢悠悠地道:“老夫赞同郭公之言。”

“臣也附议!”

“臣也赞同!”

冯道一开口,苏禹圭和窦贞固立马表态支持。  很快,大殿内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附和声。  郭威沉声道:“既然百官都赞同,此事无需再议,当以国丧之礼安葬官家!只是官家谥号如何取定,还请诸公商议。”

刘承祐皇帝的身份得以保留,但他究竟应该配一个怎样的谥号,却值得好好讨论。  朱秀狭开眼皮,饶有兴致地打量四周,耳边听着朝官们低声议论。  谥号无非上、中、下三等,褒扬者用上谥,贬低者用下谥,不褒不贬者用中谥。  谥号是对死者一生功绩的概括,上位者尤其重视。  人死了别无所求,只求一个美谥,留下些许名声在人世间,也让活着的后人沾沾光。  之前侯益提议要用公侯之仪安葬刘承祐,被郭威断然否决,聪明人都知道,郭威不想在这些表面功夫上做文章贬低官家,以免落下骂名。  现在商议谥号,不少人开始转动脑筋,揣度郭威的心思,争取能博得郭公认可。  朱秀看戏般左右顾盼,他人生第一次上朝经历,倒也算是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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