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质突然起身,朝朱秀长揖及地。 “范学士这是作何?快快请起!”
朱秀忙搀扶他。 范质不顾朱秀阻拦,坚持行礼:“范质名声不显,今日能入郭公之眼,得郭公和太后信任,担此重任,全赖朱军使举荐之恩!无以为报,请受范质一拜!”
范质比朱秀年长不少,朱秀哪里能受他大礼拜谢,急忙搀扶着笑道:“范学士折煞在下了,在下素闻范学士大名,知道范学士乃是这翰林院内,为数不多的真正饱学之士,当年因为受到李业等奸佞打压,才雪藏在此。 但金石总有发光之日,值此大变革之际,正需要范学士这样的能臣辅佐朝政,社稷才能稳定,国家才会兴盛!”
“朱军使夸赞太过,范某惭愧,不敢领受!”
范质挣扎了几下,发现无法挣脱开,只得长叹一声作罢。 二人重新坐下,朱秀笑道:“事不宜迟,范先生还是尽快与在下商议诰文内容,定下大致方向,及早动笔行文,修改过后呈送太后御览。”
范质点点头,正色道:“迎立嗣君事关重大,不知郭公可有具体叮嘱?”
朱秀笑了,看来范质虽然是个耿介之士,但却丝毫不迂腐,他知道自己来找他商议诰文内容,肯定是带着郭威的要求来的。 这道诰文暗含许多政治寓意,不能明言,但在诰文里必须要体现出来。 这就是写制诰的巧妙之处,不光辞藻要华丽恢弘,尽显朝廷气度,更重要的是向天下人传达上位者的意志。 这相当考验执笔人的政治素养和文学功底。 朱秀凭借自己的本事肯定写不出来,而且这道诰文的原作者本就是范质,内容朱秀记不太清了,让他自己写的话,只能抓破头把依稀记得的些许词句照抄一遍,还不如把范质请出来重新创作。 历史上,范质也正是因为这道诰文,得以受到郭威青睐,此后平步青云,成为五代末期的名臣之一。 当日朱秀在大朝会上举荐范质,也不过是顺水推舟赚一份人情而已。 就算没有他的举荐,相信范质也能从其他途径脱颖而出。 范质主动询问郭威有没有指示,说明他大致能猜到郭威要迎立刘赟为帝的心思。 朱秀斟酌片刻,笑道:“郭公对诰文内容有三点要求,第一,刘赟并非高祖嫡子,这一点需要向天下人明确说明;第二,广政殿事变以来的是非罪过,皆由李业、聂文进、郭允明等人进献谗言所致;第三,迎立刘赟为帝乃是郭公主动提议。”
范质捋须陷入沉思,朱秀笑了笑,也不催促,耐心等候。 好一会,范质仿佛从入定中醒来,拱手道:“多谢朱军使提点,这道诰文,范某心中已有几分腹稿。”
朱秀佩服道:“范学士真是才思敏捷啊!”
“全赖朱军使指点迷津!不如范某一边写,一边请朱军使斧正!”
“岂敢岂敢,在下为范学士研墨,请范学士不必理会我,尽情挥毫便好!”
“既如此,失礼了!”
当即,朱秀找来砚台研墨,范质铺平纸张,提笔蘸墨,稍作沉吟后,便动笔挥洒起来。 ~~~ “天未悔祸,丧乱宏多,嗣王幼冲,群凶蔽惑,构奸谋于造次,纵毒虿于斯须,将相大臣,连颈受戮,股肱良佐,无罪见屠,行路咨嗟,群心扼腕,则高祖之洪烈将坠于地....” 坤宁殿内,朱秀清朗的声音悠扬响起,捧着花费一上午时间草拟的诰文,当着李太后之面郎朗诵读。 一袭素色宫裙披肩帛的李太后端坐七彩神凰琉璃屏风之下静静聆听,内侍少监张规恭敬侍立一旁。 范质跪坐在大殿一侧,低头颔颈,神情平静恭顺。 他换上压在柜底多年的朝服,纱帽背侧还被虫蛀破了一个洞,浑身散发一股淡淡的霉味。 他虽然一直待在宫城翰林院内,但十几年了,没有跨进过端礼门一步,后宫之内更是第一次来。 翰林院和万岁殿、坤宁殿直线距离不过几里路,对于他而言,却是两个世界。 若非朱秀举荐,郭威任用他作为太后诰命的执笔人,范质知道,恐怕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跨进宫禁正殿一步。 范质略微抬头,朝站在殿中朗声诵读诰文的朱秀望去,目光中饱含感激之色。 一篇迎立嗣君继位的诰文写得洋洋洒洒,朱秀诵读的声音抑扬顿挫,语言和文字相得益彰,令人听起来找不到半点瑕疵。 诵读完毕,朱秀揖礼道:“臣下已读完,请太后斧正。”
李太后默然片刻,诰文内容她听得仔细,也从其中听出暗含的意思。 李太后目光稍显复杂,轻声道:“郭司徒如何说?”
朱秀腰又弯下去几分,恭敬无比:“郭公说,请太后决断,如果太后没有异议,就照此诰文颁布即可。”
李太后点点头,她明白了。 郭威已经看过这道草拟的诰文,对内容肯定是极为满意的,否则不会让朱秀送到后宫请她过目。 李太后轻声道:“诰文写得很好,予很满意,无需修改,就照此颁布吧!”
“下臣谨遵太后令!”
朱秀揖礼。 范质也起身拜倒:“微臣多谢太后夸赞。”
张规上前,从朱秀手中接过文章,准备待会拿去给中书舍人誊抄,用印之后颁行天下。 张规打量一眼朱秀,对他露出和善的微笑。 朱秀急忙揖礼,低声敬称:“有劳张内侍。”
张规笑眯眯地轻声道:“朱军使客气了,这是杂家应该做的。”
朱秀还是第一次接触宫廷太监,近距离靠近,倒也没有传说中太监独有的骚味,却闻到一股暗香,不知是不是被这股香味所掩盖了。 外貌看,太监的确与常人不同,举止神情都更显阴柔,嗓音尖细,面白无须,皮肤如女子一般细腻。 听闻张规是李太后身边的心腹太监,内侍省三品少监,在朝野间的风评一直不错。 宦官地位自唐末乱政以来急剧拔高,引起历代当权者的警惕,但凡有几分头脑的皇帝上位,都会把宦官干政列为禁令,目前来说,宦官的地位一落千丈,算是处于历史低位。 李太后接过文章随意扫视几眼,交给张规不再过问。 她对这道诰文不感兴趣,对撰写诰文的范质也不感兴趣,反而对朱秀生出几分兴趣。 “范学士才学满腹,留在翰林院着实可惜了,予会跟郭司徒商议,为范学士挑选一个合适的职位。朝廷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相信范学士一定会有大展拳脚的机会。”
李太后和颜悦色地笑道。 范质嘴唇嗫嚅,略显激动:“微臣拜谢太后!”
“你先退下吧,去跟郭司徒说,诰文予看过了,很满意。”
“微臣告退!”
范质一丝不苟地叩拜后,起身恭敬退出大殿。 朱秀眨巴眼,有些迷惑,太后这意思,是把他单独留下问话? “你叫朱秀?”
李太后看着他,柔声道。 “是....”朱秀忙躬身揖礼。 “近前些来,张规,搬个绣墩给他坐下。”
李太后吩咐道。 张规搬来绣墩,朱秀忙接过道谢,在距离李太后丈远的地方坐下,心中略微有些打鼓,不知道太后想跟他说些什么。 朱秀飞速瞟了一眼,走近看,李太后越发像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朴素的衣着,身上没有戴一件珠宝玉器,朴实得像个农家妇。 若不是身处这宫禁大内,很难把她的形象和一国之母联系起来。 李太后仔细端详他,恍惚呢喃道:“你的年岁,倒和承佑差不多....” 朱秀咧咧嘴,拱拱手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太后回过神来,淡笑道:“只是他的相貌却及不上你....” 朱秀装出一副惶恐样:“下臣岂敢与先帝相比较。”
李太后轻叹道:“听闻三年多前,你在沧州就和承佑结识,予在这深宫之中,倒也听过你的名字....予知道,你和承佑有些宿怨....” 朱秀赶紧拜倒:“太后言重了!臣岂敢!”
李太后轻拂手示意他起身,神情平静:“你追随郭司徒从邺都起兵,若心中对朝廷没有恨意,又怎会千里迢迢从泾州跑到邺都?你在泾州的事,予之前也听过些....” 朱秀低下头,没想到太后还派人调查过他。 面上一副紧张惶恐的神情,心里却十分淡定,李太后地位尊崇,手中却没有半点实权。 说难听些,她还能以太后尊位留在后宫,一是因为郭威看在旧情的份上,二是还需要她来完成皇权交接的最后一步。 这两点原因究竟谁更重要些,恐怕只有郭威自己知道。 李太后捂了捂心口,仿佛心悸发作般蹙紧眉头,面带痛苦之色。 “太后!”
张规急忙上前,满脸关切。 “下臣去请太医!”
朱秀吓一跳,起身要往外跑。 “不用!”
李太后叫住他,苦笑道:“老毛病了,待会用些安神汤,睡一觉就好。”
朱秀有些紧张,李太后现在可千万不能有事,否则郭威的布置将会被彻底打乱,太后崩逝这笔糊涂账,也会被人记在郭威头上。 张规急忙下去准备安神汤,李太后喘了几口气,心悸症状好像缓和了一些。 “予听说,是你在赵村发现先帝遗体,还抓到弑君凶手郭允明的,当时情形,可能跟予仔细说说?”
李太后满含希冀的眼神注视着他,朱秀低下头,满脸苦笑,心里涌出些愧疚之情。 不是对弄死刘承祐感到愧疚,而是因为这件事牵连到一位无辜的母亲,她失去了最后一个亲生的儿子。 刘承祐发动广政殿事变,在开封城掀起血雨腥风,祸事最终蔓延到自己身上,断送了汉室皇统,让自己的母亲终日以泪洗面。 朱秀杀刘承祐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只是他知道李太后是无辜的,改朝换代的罪过不该由她来承担。 朱秀犹豫了会,拱拱手叹道:“下臣赶到之时,官家已经遇害。郭允明护卫官家从刘子坡逃到赵村,眼看活命无望,就心生歹意,想害官家性命投靠邺军,用作进身之阶....” 李太后喃喃道:“承佑走时,可受苦了?”
朱秀摇摇头:“官家面容安详,走得平静,没有受苦。”
“那就好....那就好....”李太后捧住心口,低声诵念佛经。 朱秀听了一段,似乎是净土宗的往生咒。 片刻后,李太后睁开通红的眼眸,自责地叹息道:“承佑年幼时,予对他宠溺过度,管教不严,以至于让他养成乖戾骄横的脾性,他走到今天这一步,予也有责任....” 朱秀默默听着,仿佛一个失孤的母亲在诉说心事。 李太后擦拭眼角:“之前,承佑若是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予替他赔礼道歉,希望你们莫要在心里怨恨他....他已经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朱秀叹息着起身揖礼:“下臣不敢!请太后节哀!”
李太后犹豫着压低声道:“徐州刘赟处,请你转告郭司徒,求他放刘赟一条生路....” 朱秀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原来太后猜到了继位诰文背后的含义,想求郭威饶过刘赟性命。 这个朴实的女人,原来一点都不缺少智慧。 只可惜她的命似乎不太好,丈夫和器重的长子早早病故,唯一的幼子又是个乖戾骄恣的性子。 朱秀低声道:“太后的意思,下臣会如实禀报郭公,至于郭公作何考虑,就不是下臣能干预的,请太后见谅!”
“谢谢你。”
李太后感激地颔首。 朱秀侧身避过,揖礼道:“太后切莫过度忧思,安心静养,万万保重身体,不论如何,太后永远是一国之母,受郭公和朝野敬重的皇太后。”
朱秀拜礼过后,轻手轻脚地退出坤宁殿,闭拢殿门之前,往大殿深处看去,只见李太后还端坐在那怔怔出神。 朱秀轻叹一声,闭拢殿门离去。 终日与青灯黄卷相伴的李太后是仁慈的,她说服自己接受刘承祐的死,不希望再把仇恨延续下去。 皇权的过度和交接总是避免不了流血牺牲,而她想尽自己的力量挽救无辜之人。 朱秀不知道她的愿望能不能实现,但希望她能从此远离世间纷争,安享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