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城东南部被秦淮河穿城而过,秦淮河上游以西有一座方山,山势呈东西走向,西段连接江宁城,地势较高,一年四季风景秀丽,历来为权贵所占,修建园林庄园,是个避暑避寒的好去处。 到了李璟继位,更是把方山西段划为皇家园林,取名聚景苑,等闲之人不得靠近,还在山顶设置烽燧,驻扎兵马。 太子李弘冀去过一次便喜欢上这里,找李璟求了几次,李璟便把聚景苑赏赐给他,偌大个聚景苑便成了太子的私人园林,山顶大营还调驻了一支东宫卫率兵马。 周翎率领一支拱圣军兵差,护送周宪乘坐的马车,一路穿过城东街巷,走到方山西段脚下,前方便是秦淮河道,河面上架着一座石拱桥,名叫白子桥。 前面一里多,一座郁郁葱葱的青山出现在视线里,夏日时节青翠的树木漫山遍野,一座座宫殿楼阁的飞檐斗拱在枝叶掩映下若影若现。 这里四周寂静无人,江宁百姓知道这片地方是皇家园林,平时根本不会靠近。 周宪坐上马车,疲惫劳累之下,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 没过一会,她便被冬梅摇晃醒。 “小姐!小姐快醒醒!”
冬梅压低的呼喊声带着几分急切。 周宪歪着头靠着车厢,猛然惊醒,泛红的杏眸一片茫然,娇俏的脸蛋满是惹人心怜的憔悴。 “怎么了?”
冬梅慌张地小声道:“小姐你快看,咱们快到白子桥了,可这条路根本不是回太傅府!”
周宪掀开车窗帘子一角望去,马车正走在一条宽阔平坦的大路上,两侧是葱郁的樟木,一阵阵鸟雀欢鸣声从林子里传出。 前方不远,就是架设在秦淮河面之上的白子桥。 秦淮河绕方山西段流过江宁城西北边,直奔石头山而去,又流经石头山南麓再折向西边,最终注入长江。 周宪自小生活在江宁,对城里的布局很熟悉,自然知道,过了白子桥,离皇家园林聚景苑就不远了。 可这里和太傅府简直南辕北辙,根本就是两个方向。 周宪迷茫了片刻,从车窗探出头,往前方呼喊道:“堂兄!堂兄!”
跨坐马背的周翎回头看了眼,勒马折返,笑道:“娥皇有何事?”
周宪忙道:“堂兄是否走错路?这里可不是回太傅府的方向!”
周翎面不改色地笑道:“哦~娥皇上车就睡着了,为兄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今日太子殿下在聚景苑宴请叔父,叔父特意命我接上娥皇一同前去赴宴。”
“是吗?”
周宪怔了怔,满心疑惑。 不知为何,周翎的笑容在她眼里有些森冷。 “不对!”
周宪俏脸色变,蹙紧眉头,“太子向来轻慢父亲,甚至在朝堂之上言语折辱,又怎会无缘无故宴请父亲? 江宁城谁人不知,因为父亲与晋王交好,太子便视父亲为晋王朋党,恨之入骨,对父亲从来没有好脸色,更不会在聚景苑宴请父亲! 堂兄,你骗我!”
周翎眼睛眯成一条缝,似笑非笑地道:“没想到娥皇一个大家闺秀,倒是对朝廷局面有所了解,说起朝局斗争头头是道....” 周宪被他看得遍体发寒,惊惶道:“兄长究竟要带我去何处?”
周翎面色陡然冷沉,方才装出来的亲善笑意全无踪影,冷笑道:“自然是送你去安享富贵!”
周宪揪住帘子的手猛地攥紧,似乎明白些什么,俏脸煞白,颤声道:“你、你要带我去聚景苑?”
“哈哈~不错!”
周翎大笑,“聚景苑乃太子私邸,江宁城谁不知道,太子在这里金屋藏娇,养了诸多美人。 娥皇姿容出众,太子殿下见了必定倾心,为兄和周家的富贵前程,都还寄托在娥皇身上。 等拜见太子之后,娥皇可要多多讨好,讨得太子欢心,将来封嫔封妃,助我周家成为大唐外戚!”
周宪脸蛋惨白如雪,眼前阵阵晕眩发黑,怎么也没想到,身为族兄的周翎竟然会把她带进聚景苑送给太子! 亏得她逃离普济寺遇见周翎时还庆幸不已,不曾想这个受她信任依靠的堂兄才是披着人皮的禽兽。 才出虎穴又入狼窝,顿时间,周宪泪如雨下,心中恐惧又悲戚。 与其如此,还不如继续留在大恶人身边。 那大恶人虽然可恶,时常欺负她,但也不过是言语上占占便宜,几日相处下来,从未有真正的逾越之举。 可太子李弘冀是什么人,江宁城人尽皆知。 那可是真正的色中饿鬼,聚景苑更是被官宦世家的娘子视作魔窟。 但凡有点姿色的姑娘进了聚景苑,从没有哪个能活着出来。 周宪泪水模糊眼眸,痛恨哭喊:“父亲不会放过你的!”
周翎恨恨地唾了口,不屑道:“等老子成了太子亲信,那老不死的就得跪在地上求老子!哼~老东西冥顽不灵,偌大的周家留给那三个没出息的蠢货迟早完蛋,他有何资格当家主? 周家,很快就要由我来做主!”
一个黑影从车窗里砸出,狠狠砸中周翎的额头,掉地摔碎,是个青花茶杯。 周翎吃痛惨叫,捂住额头,一股暖流从指缝间淌下,蛰得眼睛疼。 周翎摊开手一看,额头被砸破流血,满手鲜红一片。 “小姐快逃!”
冬梅尖叫一声,拉着周宪跳下马车。 此时马车刚刚驶上白子桥,两个姑娘重重地摔倒在石桥上,桥下便是缓缓流淌的秦淮河水。 周宪倒地时崴了脚,疼得她眼泪水夺眶而出。 顾不上脚踝剧烈疼痛,周宪紧咬唇,和冬梅相互搀扶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桥下方向跑。 “哼~” 周翎冷哼一声,翻身下马,取下挂在马鞍钩子上的弓箭,带着两个亲兵不紧不慢地走下桥。 一众拱圣军兵差冷眼旁观,有的带着戏谑冷笑,一副看好戏的嘴脸。 类似的情形,他们已经见过不知多少次了。 “小姐快跑!”
冬梅回头看了眼,见周翎大踏步追来,吓得面如土色。 周宪每走一步,右脚脚踝传来剧痛,疼得她泪珠大滴大滴往下掉。 “冬梅你快逃,我、我脚痛跑不掉了!”
周宪绊倒摔翻在地,发髻松散,散乱的青丝紧贴汗水淋漓的面颊,神情凄惨无比。 “奴婢死也要跟小姐在一块!”
冬梅哭着搀扶她。 周宪拼尽全力推了她一把,凄凉怒吼道:“你快走!回去见我父亲!”
冬梅怔了怔,猛地反应过来,咬咬牙痛恨地看了眼追上前的周翎,起身奋力沿着河岸边跑。 “看你能跑到哪去....”周翎冷笑一声,张弓搭箭瞄准冬梅后心,弓弦一松,“嗖”地一声鸣响,箭矢直射出去。 远远的,只见利箭射中冬梅后背,一声惨叫过后,冬梅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呕出几口鲜血。 周宪凄厉地悲呼,伏在地上痛哭不止。 “过去,把那贱婢抓回来!”
周翎吐了口唾沫。 一个亲兵刚跑过去,就见冬梅奋力支撑起身子,往河边跑了几步,噗通一声落了水。 周翎一惊,急忙跑上桥面望去,只见河水幽深,哪里还能见到半点踪影。 这一段的秦淮河水面看似平静,但其下暗流汹涌,水势湍急,一个中了箭的弱女子,恐怕是活不下来了。 周翎愤恨地拍打石栏杆,骂咧了几句。 周翎又命人一左一右架起周宪,恶狠狠地道:“警告你老实一些,免得遭受皮肉苦!做太子的女人有什么不好?只要你能讨得太子欢心,将来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周宪薄唇咬得渗出血迹,一双红肿眼眸愤恨地怒视他。 周翎冷笑,挥挥手:“带上车!”
押着周宪走上白子桥,突然,周宪发疯似的拼命挣扎,瘦弱的身子竟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猛地挣脱两个兵差,一脸决绝地朝石栏杆撞去! 周翎大惊失色,箭步上前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一声闷哼,周宪额头还是撞到栏杆,脑门青肿一片,流出些血迹,当即眼睛一翻昏死过去。 周翎急忙探探鼻息,还好,还有气,人还活着。 周翎吓出一身冷汗,要真是一头撞死了,他苦心孤诣讨好太子的门路可就断了。 没想到这外表娇弱的妮子,性情竟然这般刚烈。 “好好看着她,要是再出差池,老子先砍了你们的头!”
周翎冲着两个亲兵一顿咆哮,两个亲兵也吓得不轻,抬着周宪灰溜溜送回马车。 耽误了好一阵功夫,队伍才重新启程,驶过白子桥,朝聚景苑而去。 傍晚时分,周翎率领拱圣军兵差进入聚景苑大门。 正门处有东宫卫率兵马守卫,只有拿着太子下发的请柬,或者提前禀报太子才能入内。 东宫卫率是太子私兵,拱圣军是侍卫司番号禁军,从级别来说,二者不相上下,但周翎面对一名卫率校尉时,露出谄媚讨好嘴脸。 “这位兄弟,马车里装着献给太子的礼物,末将已经提前禀明太子殿下,约好今日前来献礼。”
周翎把一锭银铤塞进卫率校尉的手里。 卫率校尉掂量了下,顺手塞进腰间,脸色立马笑意盎然:“周统军实在太客气啦!卑职已经得到太子传令,周统军来到只管请进便是。 太子殿下在隆庆殿纳凉钓鱼,周统军自便就可。”
“多谢兄弟!”
周翎感激地抱拳,挥挥手示意队伍继续往前走。 便在这时,聚景苑大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周翎回头望去,只见一名须发皆白的华服老者纵马奔来,身边紧跟五六个健硕甲士。 周翎面色微变,竟然是宰相宋齐丘! 他私下里给太子送礼之事,并未告诉宋齐丘。 “快走快走!”
周翎急忙低声喊道,他可不想被宋齐丘撞见。 可惜宋齐丘已经远远看见了他,大喊一声:“周统军留步!”
宋齐丘直接纵马奔入大门,守门的东宫卫率兵马赶紧上前牵马。 那卫率校尉更是一阵点头哈腰,恭敬无比。 宋齐丘只是朝他颔首致意,并未说话。 太子身边的人都知道,宋相公乃是太子最倚重的朝堂重臣,谁也得罪不起。 周翎暗暗叫苦,转过身时马上变了一副惊喜又亲热的笑脸:“我说今日这聚景苑的风景怎么格外秀丽,原来是兄长驾到!”
“哈哈哈~老夫看你这厮根本不想见到我才对!”
宋齐丘一阵爽朗大笑,中气十足。 别看宋齐丘已是花甲之年,身子骨一直很强健,还保持着每日习武半个时辰的习惯。 在南唐朝廷,宋齐丘以文才著称,同时还习得一手好剑术,算得上允文允武。 南唐开国烈祖李昪以国事相托付,如今李璟也对他宠信有加,宋齐丘可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代权臣。 周翎脸上闪过几分不自然,讪讪抱拳道:“兄长说哪里话....” 宋齐丘捋捋白须,斜瞟他一眼,戏谑道:“你私下里跟太子说,相约今日进献一位有倾城之姿的美人给太子殿下,以为老夫不知?”
周翎惊讶又尴尬,脑门泛起汗渍,连连抱拳道:“兄长果然消息灵通!此事是我考虑不周,没有提前知会兄长一声....” 宋齐丘冷哼道:“怎么,你就如此迫不及待地想攀上太子这株高枝?还是怕老夫没有能力调你进禁军六军任职?”
“不不不!末将岂敢!宋相公对末将的提携之恩犹如再造,末将毕生不敢忘!只是....只是....” 周翎对宋齐丘打心眼里畏惧,觉得这老家伙城府极深心思难测,紧张之下口齿结巴,浑身冒冷汗,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只是老夫毕竟是臣,就算做了你的妻兄,也还是不如傍上太子有用?对不对?”
宋齐丘冷笑,把他心里话说出来。 “末将绝不敢这样想!宋相公误会啦!~” 周翎哪里敢承认,连连抱拳赔罪。 宋齐丘摆摆手:“罢了,你周翎是怎样的人老夫岂会不知?不过老夫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太子性情不定,喜怒无常,不是好伺候的!你根基浅薄,就算送个美人给太子,顶多能换来一两句夸奖,你以为太子能记住你多久?”
周翎面色变了变,连忙抱拳道:“还请兄长指教!”
宋齐丘冷笑几声,“你想绕开老夫单独接近太子,想法不错,可别忘了,若没有周家和老夫作为根基,你凭什么得到太子看重? 太子之所以愿意接近你,不是欣赏你的才能,而是因为你背后有周家和老夫! 若是连这一点都想不通,老夫劝你还是尽早回去,不要妄图踏进权力斗争的浑水!”
周翎神色变幻,猛地咬牙弯腰抱拳道:“周翎知错,请宋相公恕罪!末将今后绝不敢再擅自行事,一切听从宋相公吩咐!”
“唔~你能明白就好!”
宋齐丘面色稍霁,俯身将他扶起。 “你我是一家人,自当同气连枝。不管在太子面前还是朝堂,在别人看来,你我俱是一体。”
宋齐丘捋须微笑,周翎急忙道:“多谢宋相公教诲,末将明白了!”
宋齐丘点点头,朝马车走去:“先让老夫看看你带来什么样的绝色....” 宋齐丘掀开车帘,看见车厢里斜靠着一名二八年华的少女,衣着虽然粗鄙,但相貌可谓惊为天人。 宋齐丘多看了几眼,面色陡然一变:“周宗的闺女!”
宋齐丘猛地扭头,目光凌厉地直视周翎:“你好大的胆子,好狠毒的心肠,竟然把周宗的女儿弄来!?”
周翎心虚地低下头,拱拱手道:“娥皇正值芳龄,又生的美貌绝伦,如此佳人只有太子殿下才配拥有....能服侍太子,也是娥皇和我周家的荣幸....” 宋齐丘注意到周宪额上淤青带血,冷笑道:“看来你这位族妹并非很情愿侍奉太子!”
周翎讪笑道:“娥皇年幼不懂事,来此途中出了些意外....” 宋齐丘心思敏捷缜密,当即想到些什么,沉声道:“今日普济寺失火,可与你有关?”
周翎知道瞒不过去,只得道:“这几日周家出了些事故....” 宋齐丘略听了几句,跨上马道:“我们边走边说!”
两人骑马并排而行,登上山道,朝半山腰的隆庆殿赶去,一名兵差驾驶马车跟随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