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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中主李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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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嘉殿内,李璟正在专心致志修改曲谱。  要说偏居江南的唐国哪些地方比得上曾经的盛世大唐,那一定是兴唐宫里,各座殿宇的辉煌奢华程度。  延嘉殿作为李璟寝宫正殿,汇集江南工匠技艺大成于一体,金漆琉璃瓦,穹顶藻井壁画,地上铺的是苏州黏土烧制的御用金砖,三尺见方,每块重达数百斤。  李璟平时歇息打盹躺的坐床乃是紫檀所制,边框包铜鎏金,有龙纹雕饰,楠木隔扇用的是双面镶嵌珐琅夔龙框,其他珍玩玉器、古董字画不胜枚举。  李璟最近喜欢青绿色,叫宫人把寝殿里悬挂的幔帐全部换成青绿纱帐,他坐在其中抚琴弄曲,格外悠闲。  李璟时年不过三十六岁,面容却衰老得厉害,头发已经有明显的斑白,乍一看像个四五十的中年人。  他的身材也完美继承了老李家富态传统,大腹便便满脸红光,太医曾经叮嘱让他少食荤腥,李璟坚持不到俩月,又开始酒荤不忌。  李从嘉从泾州回来时,学得一手河西羊肉串手艺,李璟尝过后大呼美味,一连几顿都让小六儿进宫烤给他吃。  有言官上奏说,李从嘉身为郡王,捣鼓庖厨技艺有失体统,李璟表面上赞同,装模作样地把李从嘉训斥一顿,转过头就让他今后在自己府里摆弄,有新鲜又好吃的菜肴尽管往宫里送。  李从嘉是个孝顺儿子,知道老子贪嘴好吃,但身子骨不能多吃,时常空着手进宫劝谏。  李璟嘴上抱怨,但心里还是无比受用。  李璟和李从嘉父子俩的确有许多相似之处。  身材失控逐渐横向发展,在诗词歌赋上从小展现过人才能,喜欢品鉴美味,性格都比较宽厚....  不同之处,李璟喜欢吃和品评,李从嘉更喜欢亲自动手做。  相比李弘冀,李璟其实更喜欢小六儿李从嘉。  一是李从嘉的性情样貌更像他,二是没有皇帝和储君之间天然的隔阂,父子俩平时交流更加亲近随意。  只是为了朝局稳定,也为了不让长子多心,李璟平时对李从嘉从没有过多关照,不过私底下,父子俩关系还是极好的。  最近江宁城里流行一首《众生曲》,李璟知道后命教坊乐班演唱过。  曲调哀怨,曲词更是写得饱含人世辛酸。  李璟也拍手直呼“大妙”!  他最近新写了一首词,名叫《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讲的是一位妇人在秋天思念远方的丈夫。  他想为这首词谱新曲,找来教坊乐工,忙活大半月,始终谱不出一首让他满意的曲调。  “众生曲”同样在表达凄婉哀怨之情,李璟就想到,把众生曲的曲调用在这首“摊破浣溪沙”上。  可惜几遍试下来,发觉词曲有些不搭调,听起来不太和谐。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干....'”  一名歌喉美妙的伶工哀哀戚戚地唱着曲词,十几名乐工在一旁摆弄乐器伴奏。  李璟穿一身常服,坐在宝床上,闭着眼仔细聆听,一只手轻轻敲击膝盖。  旁边的几案放着剔透的青玉碗,碗里盛莲子羹,瞧那样子还一口未动。  “停停停!不对不对!”

又听了几遍,李璟还是觉得词曲不搭,怎么听怎么别扭,他把曲子改了好几次,还是不行,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伶人们面面相觑,俯身跪倒:“奴婢们无能,请圣上责罚~”  李璟摆摆手:“罢了,你们暂且退下,回去以后好好琢磨,谁能谱出合适的曲子,朕必有重赏。”

“多谢官家,奴婢等告退~”  伶人们相继退出寝殿。  李璟郁闷地端起青玉碗,吃了一口莲子羹,只觉得没有半点滋味。  李璟的奢侈不仅体现在耗费大量民力物力营造宫室,还花大价钱养了一大批伶官在宫里,教坊规模在他手里得到空前扩张,伶官出身的官员,在当今朝堂也不少见。  奢靡享乐,嬉戏无度,也是他最受人诟病之处。  不过李璟即位之初也算得上锐意进取,南唐版图大多是在他在位时奠定的。  即位第二年便派查文徽攻打闽国,战事进行两年,闽国灭亡,唐国疆域往东南方向推进到今天福建长汀、尤溪一带。  只剩一个漳州当地人留从效,被任命为清源节度使,虽然保留藩镇建制,但要尊奉南唐为正统,称臣纳贡。  两年前李守贞在河中叛乱,也曾暗中联络过唐国朝廷,李璟召集朝臣商量,想浑水摸鱼,支持李守贞割据关中自立。  等到李守贞被郭大爷剿灭,李璟又马上派人到开封恭贺。  年初,南楚国主马希广被亲弟弟马希鄂弑杀,楚国部将不服马希鄂,发动兵变将其囚禁,立他们的弟弟马希崇为国主,还派人送国书到江宁,说是愿意依附唐国。  李璟见南楚马氏内乱,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机会,果断派信州刺史边镐攻打南楚,意在一举灭亡楚国,把湘南地盘占为己有。  战事到目前为止进展顺利,朝野间把李璟吹捧成了文治武功比肩汉武唐宗的一代圣主。  因此,李璟近来的心情犹如三月时节沐浴春风,格外美妙。  一碗莲子羹正要用完,候在殿外的内侍突然慌慌张张跑进来,噗通跪倒在地。  “如此慌乱,成何体统....”  李璟瞥了眼,不悦地呵斥。  “官、官家!大事不好,东宫左率将军郑存禄遣人来报,昨夜有歹人夜闯聚景苑,劫持了太、太子!”

“呯呲~”  李璟手里的青玉碗掉地,应声而碎。  “什么!”

李璟嚯地站起身,惊怒睁大眼。  一向歌舞升平的江宁城,怎会突然发生这种骇人听闻的恶性事件?  劫持太子,那可是谋反逆罪!  内侍战战兢兢地道:“还有一事,昨夜,有数量不明的匪人袭击太傅府,死伤不详....”  李璟的眼眶又睁大几分。  怎么一夜之间,江宁城涌出那么多贼匪歹徒?  长江之上风平浪静,北边的大周朝又没打过来,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李璟刚要命人传唤,有内侍禀报道:“启禀官家,安定郡王、周老太傅、徐尚书请求觐见!”

李璟愣了下:“快宣!”

三人联袂入殿,还未拜礼完毕,李璟惊慌失措地迎上前:“老太傅,大事不妙,太子竟然遭到劫持!朕听闻太傅府也出现歹人袭击,这、这究竟怎么回事?老太傅可还安好?”

周宗拱手笑道:“有劳官家挂念,老臣无恙。请官家勿忧,太子之事老臣已然知晓,相信太子暂时不会有危险。”

李璟反应倒也不慢,从周宗的语气里听出些什么,疑惑道:“老太傅知道个中详情?”

周宗叹口气,忧愤道:“此事,皆因老臣家门不幸所致....”  当即,周宗把事情原由简明扼要地陈述一遍。  在周宗的描述里,这件事发展到如今地步,全因周翎为了争夺家族大权,竟然丧心病狂地想要谋害周宗,然后嫁祸给这伙北人。  就连周宪被周翎送进聚景苑献给太子,也被周宗含糊其辞地说成一场误会。  李璟听呆了。  他可不傻,立马从这些只言片语里听出别的意味。  周翎不过是个小小的拱圣军统军,若无人支持怂恿,他怎么敢悍然刺杀当朝太傅?  持续近半个时辰的厮杀,动静颇大,若是无人在背后安排,左右巡街使、府衙差役、驻扎在三山门附近的金吾卫,怎么可能连面都不露?  还要一直等到神武军、龙武军借口调兵进城,才平息骚乱?  周翎不过是个小人物,他可没那么大能量调动各方势力。  一时间,李璟震惊恼怒,几乎能断定这背后有哪几只黑手作祟。  更让他隐隐不安的是,远在江北的大周朝,竟然已经把手伸进江宁!  一个新晋的开国侯爷,镇淮军节度副使,竟然悄无声息地来到江宁,还胆大包天的劫持了太子!  这当真是一场误会?  那伙人南下真是为了寻亲?  这背后有没有周主郭威的安排?  李璟脑子很乱,他还没有想好,如何跟初生的大周朝打交道。  郭威可是一位铁血勇悍的马上君主,连契丹人都被他牢牢压在滹沱河以北不敢动弹。  大周朝立国便迫不及待地在宿州组建镇淮军,有没有南下争夺淮南之地的意图?  虽然自称大唐正朔,以天子之态傲视天下,但李璟内心的底气其实是不足的。  首先,自古以来便以中原为正统,唐国偏居江南,不管口头上如何强硬,心态上始终对中原政权报以仰视态度。  李璟也算是历经石晋、刘汉,郭周三朝,安坐江宁坐看中原政权更迭。  原本他还想着能不能趁中原战乱,江南兵马有机会挥兵北上,收复大唐故土。  可几次试探下来他发现,就算中原打成一锅粥,江南兵马过了江,也半点占不到便宜。  在打仗这件事上,江北比江南更有经验和心得,也更加勇于斗争、善于斗争。  何况北方还有凶残可怕的契丹人,能把契丹人赶出河北,李璟嘴上不说,心里对刘知远、郭威还是无比佩服的。  他知道自己的斤两,要是换他去,只怕....呵呵~  如果周宗说的情况属实,牵扯到大周朝的藩镇将领,这件事处理不好,就有可能上升到两国交恶的地步。  李璟满脑门唰唰冒汗,他现在正集中力量清剿荆襄马氏势力,可不想得罪乳虎初啸的大周朝。  不过外交上的事暂时顾不上,还是他儿子李弘冀的小命重要些。  “老太傅,这朱秀一伙人的身份留待日后核实,如今最重要的,是保全太子,万万不可让太子有失!”

李璟擦擦油汗,神情严峻。  周宗沉声道:“官家放心,老臣相信朱秀劫持太子只为自保,他派遣手下来保护老臣,就是告诉老臣,他无意和我朝作对,无意伤害太子性命。  只要官家能保证其安危,相信他会立即释放太子。”

李璟稍稍安心些,只要太子无碍,什么都可以商量。  犹豫了下,李璟拉着周宗走到一旁,低声道:“昨夜太傅府之事,老太傅是如何想的?不妨跟朕说说,朕一定为你主持公道!”

周宗淡淡一笑,拱手道:“官家,老臣已是风烛残年之躯,想来在官家身边也侍奉不了几年,老臣只希望朝局安定,国家安稳,无意追究什么个人荣辱得失,周家能香火不绝,让后世儿孙们享几年太平,老臣就知足了!”

李璟看着他:“老太傅当真是这样想的?”

周宗后撤一步,深深揖礼。  李璟双手将他托起,吞吞吐吐地道:“那周翎....”  周宗接过话,笑道:“周翎大逆不道,妄图觊觎家主之位,招买凶徒行刺老臣,已于昨夜事败自刎而死!此事,全因周翎所起,与旁人无干!”

李璟深吸口气,轻轻拍着他的手臂道:“老太傅为国家、为朕着想,识大体顾大局,不愧是朕的良师益友啊!老太傅放心,朕一定不会亏待周家。”

周宗笑了笑,沧桑的眼里却隐藏着些许没落、无奈、失望。  昨夜的事,不该发生在一个“君贤臣明”的朝廷里。  李璟的反应,也不该是一个有雄心抱负,有手腕能力的君王应有的反应。  “既如此,老太傅就拿朕手谕赶到聚景苑,勒令朱秀速速释放太子,然后将此人请到鸿胪寺暂居,等朕召集诸位臣工商议之后,再做处置。”

李璟叮嘱道。  “老臣遵旨。”

李从嘉行礼道:“父皇,儿臣与朱秀在泾州便是旧相识,也想随老太傅一同出面劝说。”

“臣徐铉也愿往!”

李璟看看他们,讶然道:“你二人之前在泾州就是与那朱秀厮混在一块吧?看来你们那段时间相处不错,结下交情了。”

李从嘉憨厚地道:“朱秀人品才学俱佳,儿臣跟着他学到不少东西。”

徐铉肃然道:“朱秀乃当世大才,若能得其建言,对我朝改革兴盛有大益!”

“你们竟然如此推崇此人?”

李璟大感惊奇,“那你们就随老太傅一同前去聚景苑,务必劝说那朱秀释放太子。”

二人赶紧领命。  殿外响起一个内侍阴柔的声音:“启禀官家,宋相公求见!”

李璟脸一垮,挥挥袖袍怒气冲冲地道:“叫他进来!”

周宗和徐铉、李从嘉退出大殿,正好和宋齐丘遇上。  周宗低垂眼皮略微致意,没有说话,匆匆走下台阶。  徐铉和李从嘉脚步一顿行礼,紧跟而去。  宋齐丘目视三人离开延嘉殿,冷哼一声跨进殿门。  很快,大殿深处隐隐传来李璟的怒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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