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义阁在后宫一众殿阁里并不起眼,排序也靠后,只是夹在庆寿殿和崇政殿之间的一座偏阁。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昭义阁最大的用处就是用来存放经籍书册。 唯一值得称道处,就是昭义阁是这庆寿宫里唯一没有遭过焚毁的殿阁。 从后梁初期定都开封,朱温修造宫城开始,昭义阁就一直存在至今。 历代以来名称几次变化,这偏阁的一砖一瓦却不曾动过。 周围的庆寿殿和几座较大偏殿,几次遭到焚毁,要么被雷击,要么是战乱时人为纵火,几次重建翻修,唯独夹杂其间的昭义阁一直保存完好。 郭威倒是很喜欢这里,命宫人把书架拆除,大量的书册搬到东边的讲筵殿存放。 闲暇之余,郭威喜欢手捧黄卷,独坐在昭义阁里安静观览。 柴荣还是第一次进到这里,偏阁不算大,布置凌乱,书籍画册纸张扔得满地都是,几张案几拼接在一块,几本翻开的书册倒扣着,十几支用完未洗掉墨汁的笔东倒西歪地插在笔海里。 柴荣有些恍惚,有种回到司徒府,走进家中内书房的感觉。 那间书房,也是父亲在家中最喜欢待的地方,除了自己,青哥、意哥几个都不准随意进入。 杨氏、张氏偶尔去一趟,见到书房凌乱,好心收拾打扫,父亲反倒不高兴,埋怨她们把经常看的书收在找不到的地方。 柴荣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本落满灰尘的书册,拍打尘土,翻看封面,是《唐书》第十九卷,记述懿宗、僖宗皇帝的本纪。 忽地,只听一个平和低沉充满威严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懿宗李漼,大中十三年,在宦官王忠实率领神策军拥护下矫诏登基。此人通晓音律,对于治国理政却狗屁不通,在位期间荒诞嬉戏,挥霍无度,赏罚不明,用人无能。 僖宗李儇,李漼第五子,咸通十四年灵前即位,时年十二岁。 偌大一个大唐王朝,经此二帝折腾,终于丧失最后一点元气,王仙芝、黄巢等贼寇巨擘相继崛起,彻底拖垮大唐....” 柴荣急忙回身望去,只见一袭常服着身的大周皇帝从屏风后走出。 “儿臣叩见父皇!”
柴荣放下书册,一丝不苟行大礼参拜。 “起来,这里并非朝堂,你我父子,无需这些繁琐礼节,只当平时在家中叙谈便可。”
郭威从他身前走过,随意找了张案几坐下,随手把一个软垫扔给他。 柴荣犹豫了下,拿起软垫和郭威对案而坐。 郭威四处扫了几眼,笑道:“忘记命人送些茶水来了,大郎赶路辛苦,想必口渴了,你且稍等片刻。”
柴荣忙道:“儿臣之前在宣佑门更衣时歇息了会,喝过热茶还用了些点心,并不乏困。”
“那就好。”
郭威笑着点点头,手一指刚才那本书册,问道:“这套《唐书》你可看完?”
柴荣老老实实回答:“通读过一遍,还未细细品味。”
郭威道:“石敬瑭这混蛋一无是处,唯独这套《唐书》在他的敦促下编撰得不错,也算给后世留下些许功劳。”
柴荣道:“可惜编修唐史的赵莹赵大夫去年病故于华阴,否则儿臣倒想请他担任史学讲师。”
“唉,赵莹也算当世大才,做过宰相,做过耶律德光和耶律阮的汉学老师,最后能够病故家乡,也算得到善终。”
郭威语气惋惜,他倒是很欣赏赵莹的才学,赵莹病故后,还下旨追赠为太傅。 “朕近来时常在思考,天下乱世如何会发展到如今局面?一个新生的王朝如何才能够国祚绵长? 朕翻看唐书本纪,常常为懿宗、僖宗这些李家不肖子孙扼腕痛惜,若是他们能争气些,延续宣宗时期的中兴之治,说不定当真能力挽狂澜,重新振兴大唐。”
郭威浓眉拧紧,语气严厉:“若朕的后辈子孙里出现这种庸碌荒诞的废物,只怕朕在九泉之下也会含恨。”
柴荣沉默了会,说道:“儿臣听朱秀说过一句话,历史不能假设,历史就是历史,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后辈人能够做的,就是从历史里汲取经验教训,避免重蹈前人旧路。”
郭威虎目微凝,淡淡道:“你说说看,若是以古观今,又有哪些教训?”
柴荣从父亲的目光逼视下感受到深重压力,不知为何,他心里涌出一股气,一股夹杂不忿、不甘的炙热之气,充斥在他心间,让他突然间生出莫大勇气,与这份帝王威严相抗衡! 柴荣脸色有些涨红,情绪略显激动,炯炯目光和郭威对视着。 “既是父皇考教,儿臣便斗胆说说。 依儿臣来看,宣宗中兴,的确有振兴大唐之兆,但他在晚年迷信方士之言,贪图长生,常年服用丹药,以至于中毒而亡,此其误国之一。 宣宗钟爱四子李滋,常常亲自督导李滋课业,为他讲解朝政国策。 可宣宗为了鞭策李滋,又故意对五子李漼态度暧昧,暗中鼓励二子争储,此乃误国之二。 宣宗对自己的身体过于乐观,以至于突然崩殂,给了宦官王忠实矫诏篡位的机会,此乃误国之三! 有此三条,在儿臣看来,宣宗便称不上明君!朝野间有人称其为‘太宗第二’,儿臣认为简直是笑话!”
郭威哈哈大笑:“你倒是心高气傲,若你是宣宗,做的未必有他好!”
柴荣道:“儿臣不信方士,厌恶佛教,从不信鬼神之言,更不会相信长生不老那一套说辞。 儿臣自问有识人之明,若是身边有王忠实之流,当尽早除掉! 儿臣也有信心能培养一位堪当大任的后继之君,绝不会让无能之辈承祧宗庙! 若儿臣是宣宗,绝不会让山河陷入四分五裂之乱局!”
郭威抚掌大笑:“大郎好气魄,好志气,好雄心!”
顿了顿,郭威捋须含笑:“野心也不小!”
柴荣跪地俯身,压抑住发颤的说话声:“儿臣愿为父皇披坚执锐,涤荡群雄,一统寰宇!”
郭威虎目精光愈盛,低沉道:“你说宣宗及不上太宗,那么朕问你,在你心中,这些个乱世帝王,谁比得上太宗?”
柴荣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坚定地道:“若我大周能历经两代励精图治,国朝盛世气象当不输贞观年间!”
郭威皱了皱眉,猛地仰头大笑:“和那朱秀待久了,连你也变得滑头起来!”
柴荣此话颇为笼统,可以做出多种解释,也难怪郭威笑骂他滑头。 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术,不正是朱秀惯用伎俩? 郭威似笑非笑:“大郎欲学太宗?”
柴荣跪地,揖礼道:“抛开太宗私德不论,其为君之道当为后世帝王典范!若儿臣有幸继承父皇伟业,当以太宗为榜样,为我大周开创盛世!”
郭威虎目精芒熠熠,好一会,才微笑道:“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在澶州憋屈了一年半,你心里怨念不小吧?”
柴荣鼓足勇气袒露心声,反倒变得平静许多:“不敢欺瞒父皇,儿臣之前的确有怨言。 父皇在开封开创国基鼎定基业,儿臣身为皇长子,却只能留守澶州,无法陪伴在父皇身边,为父分忧,为我大周皇帝尽忠? 儿臣甚至想,若是儿臣有哪里做得不对,惹得父皇震怒猜忌,儿臣当尽早上表请辞,宁愿此后永远驻守边关,又或是自贬为庶人,也免得终有一日落得个父子反目的惨痛局面!”
郭威眉头扬了扬,万没想到柴荣竟然把话说得如此直白。 “现在,你又是何想法?”
郭威突然间发现,在这场有关试探、考验的谈话里,他竟然渐渐落了下风! 原来准备好的一番说辞完全派不上用场,主动权完全落入柴荣之手,是他在把控这场谈话的进程。 郭威虎目深处划过些恼火,更多的却是欣慰。 这一年半的冷落,乃至打压,没有让这位养子心灰意冷,更没有逼得他兵行险招,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举动。 反倒让他的心性、意志更加坚定,处事更加沉稳。 郭威捋捋杂白髯须,凝眼望着柴荣,像是一头垂垂老矣的猛虎,用饱含欣赏、警惕的复杂目光,打量身边日渐成长的同类。 年迈的虎王在老去,而新王已霸气初现。 柴荣笑道:“之前是儿臣杂念太多,后来听了朱秀一席话,让儿臣想明白许多事。 父皇是天子,我大周的开国之君,父皇属意谁,想让谁来继承大周社稷,都代表上苍之意,任何人无权干涉,也强求不得!”
郭威面挂微笑,捻着髯须不做评价。 “但,父皇一代雄主,恩泽四海,德被八方,英明睿智堪比上古贤君,一定能为我大周挑选出最合适的后继之君!”
柴荣顿了顿,郑重其事地拜礼。 郭威仰头大笑三声,柴荣的话他听明白了。 这个大周嗣君之位,他不会主动出手争夺。 因为他相信,不管是出于父子情义,还是出于为江山社稷考虑,郭威都能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柴荣这是把不争之争的道理,领悟到骨髓里呀! “哼~这些话,都是朱秀点拨你的吧?”
郭威淡淡说道,看不出喜怒。 柴荣道:“确是受朱秀开导,儿臣才想通这些道理。朱秀并无对父皇不敬之意,一切都是为我大周皇业着想,请父皇莫要责怪。有任何罪责,儿臣愿一人承担!”
“呵呵,你二人一唱一和,倒是配合默契。”
郭威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摆摆手道: “今日便说到这吧,你先回府,明日随朕前往嵩陵祭奠。朕把李业在高皇街的府邸赏赐给你,回去好好歇息。”
“谢父皇恩赏,儿臣告退!”
柴荣叩首后,退出昭义阁。 郭威两手撑住案几,本想站起身,后腰却传来一阵阵刺痛,疼得他跌坐下,咬紧牙关,浑身直冒冷汗。 这是上次回京途中,坠马伤到腰背留下的后遗症。 元景润施过几次银针有所好转,但还是会不时发作。 好一会,那阵阵撕裂般的痛楚才渐渐消散,郭威大口喘气,脸色变得煞白。 一向以威严强悍示人的大周皇帝,此时显露出罕有的虚弱无助。 “唉~不服老不行啊~” 郭威缓缓撑着身子站起,捶打后腰,拖着沉重步伐往里间走去。 这场父子间的谈话,因为柴荣的开诚布公,使得走向完全超出了郭威的掌控。 柴荣的意思很明显,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只要郭威在位一日,他就会恪守君臣父子纲常,绝不会做出悖逆之举。 这嗣君之位,郭威给他,他就要,不给,他也不争。 是永远不会争,还是郭威在世时不争? 这个问题郭威不会追问,柴荣也不会明说,有些话点到即止为好。 不管是为父子恩情,还是为国家社稷,这场无形的博弈较量,最终都要得出一个让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