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峻召见,陈思让和康延昭二将不敢耽误,准时来到府上恭候。 管事领二人到前厅稍坐,可这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王峻自己却迟迟不露面。 陈康二将等得着急,又不敢发作,更不敢催促,只得强忍性子等候。 又过了好一会,王峻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哈欠连天的现身。 “末将拜见王相公!”
陈康二人急忙下拜行礼。 王峻摆摆手坐下,端起茶盏小啜。 他今年已有五十岁了,比官家还年长两岁。 或许是保养得当,白发较少,身子发福也不是太严重。 因为伶人出身的缘故,王峻习惯每日往脸上扑粉,他又没有蓄须的习惯,看上去越发像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 毕竟上了年岁,脸皮松垮,笑起来褶皱满布,粉扑簌簌往下落。 今年以来王峻感觉自己精力越发不济,偏偏他的后宅又来了两名美貌胡姬,昨夜偶然到其中一人房里坐坐,那胡姬却百般痴缠,柔软的身段像蛇缠绕在身,一瞬间王峻感受到久违的悸动。 吃了两粒太医署专门为他配制的药丸,王峻竟然挞伐大半宿。 没想到一早起床却觉得心慌神虚,又躺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王峻倦怠满面,为了掩饰脸色灰暗,扑了更多粉,看上去像个没卸妆的戏子。 不过今日他召来陈康二人,还要重要事情商议,不得不打起精神。 “二位将军在左威卫可还习惯?”
王峻寒暄道。 陈思让口齿更加伶俐些,抱拳笑道:“有劳王相公挂念,我二人在左威卫一切安好,有卫所官衙住,官衙里还搭配小灶房,有酒有肉,日子过得清闲。”
康延昭是沙陀人,性格更加憨实些,忍不住道:“就是太清闲了,每日除了点卯,带三五兵士到长庆门附近转悠一圈,几乎没啥事做!”
王峻笑道:“如今朝廷制度不同了,十二卫府将军更多是名誉职位,用作安置高阶将领,大多不掌实权,亦无兵员可用。”
陈思让道:“以前在晋州,总幻想有朝一日能到开封任职。现在到了开封,反倒觉得不如在晋州时自在。”
康延昭也满是怀念地道:“我们这些大老粗还是适合住在军营。”
王峻笑道:“今日叫你们来,就是为说此事。”
二人相视一眼,陈思让抱拳道:“请王相公指教。”
王峻道:“我打算让你二人调入殿前禁军,今后就在禁军发展。”
二人一愣,只有惊讶没有惊喜。 陈思让迟疑道:“可之前官家召见时答应我们,今后让我们外派藩镇带兵。”
康延昭也老老实实道:“官家说我们在晋州立下战功,今后天下军镇有缺额,优先考虑我们。开封虽好,可规矩太多,我们还是觉得在地方带兵自在安逸些。”
王峻皱眉,倒是没想到这二人竟然不想入禁军,略显不悦道:“官家施行的强干弱枝之策,天下藩镇精锐大多调往开封成为禁军,往后大周军中,只有禁军才是绝对主力,戍卫京畿,只有成为禁军将领才有前途! 官家让你们外派藩镇,其实就是觉得你二人战功不够,能力不足,不配留在京中为禁军效力。 我想方设法为你二人调动职位,是为你们着想啊!”
陈思让忙道:“多谢王相公提携!不过来到开封这么久,我二人也想清楚了,以我二人的能力资历,确实不足以留在开封,入了禁军,只怕也难有出头之日。 当初在晋州,能击溃北汉兵马,也多亏王相公指挥得当,我二人不过是侥幸跟随在王相公身边而已。”
康延昭挠挠头不好意思道:“以前总觉得自己武艺不错,可来到开封才知,能人太多,武功高强的一抓一大把,就我们兄弟这点庄家把式,还是不要留下丢人现眼为好。”
王峻越听越恼火,这二人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摆明了找借口不愿留在开封。 如果他们不愿留下,到禁军任职,当初自己又何必把他二人带回来?还把二人名字写在功劳簿上,亲自向官家举荐? 王峻眼神骤冷,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 “二位将军莫着急回答,想清楚再说。你们留在开封,我自会为你们打点好一切,有大笔钱财可拿,我再送你们一人一座宅院。”
王峻强压怒火,勉强挤出笑意。 陈思让忙道:“王相公厚爱,我等心领了!王相公带我二人回京,为我们向朝廷表功,此番恩情我二人终生不忘! 可我二人有自知之明,无法给予王相公太多帮助,王相公馈赠,恕我二人绝不敢厚颜领受!”
康延昭诚恳道:“王相公提携恩情,我们铭刻在心,将来去到地方,每年四时节令,我们定会遣人到开封问候,若有机会,一定亲自来拜见!”
王峻铁青着脸,没想到好话说尽,这二人还是不领情。 “末将告退,改日再来拜见王相公!”
二人起身行礼,并肩出府。 府门外,二人跨上马,沿着大街准备回皇城官衙。 康延昭回头看了眼气派的宰相府,嘿嘿道:“我老康以前可从来不敢想,自己有一日能得到宰相看重,又是升官又是送金银宅子。”
陈思让低笑道:“我二人有何能耐,让王相公百般挽留?越是如此,这里面越有问题!”
康延昭一改先前的憨厚模样,眼里满是精明色彩:“以前,我族中老人常说,有多大力气挽多重的弓弦,我们能从晋州来到开封,已经是天大的造化,哪里还敢想着往禁军里凑热闹? 再说,禁军规矩大,满朝文武百官盯着,又在官家眼皮子底下,哪有在地方带兵快活?”
陈思让哈哈大笑:“老康,你才是明白人!”
康延昭鼻孔里哼道:“官家和王相公,我们自然是听官家的!官家让我们到藩镇带兵,我们乖乖去就好。 留在开封入了禁军,你我无依无靠,只能依附王相公,他怎么说我们就得怎么做。 都是替别人效命,我们自然要选择最大的那位! 官家英明神武,王相公这点心思,迟早完蛋!”
陈思让笑道:“行啦,少说两句,免得传出去惹祸。等下个月你我离京,开封这些狗屁倒灶的事,也就跟咱们没关系啦!”
“哈哈~就是不知咱们两兄弟会去哪里!往后,怕不得几年才能见上一面!”
二人一路说笑,拍马赶回皇城官衙。 宰相府前厅,王峻狠狠摔碎一个吴越钱氏进贡的玉春瓷瓶,一张脸因为太过愤怒,变得狰狞扭曲: “混账!不识好歹的狗东西!两个该死的边军鄙夫....” 一通恶毒咒骂,王峻气得满脸涨红,满地瓷器碎片,桌案椅子也被踹翻。 府上奴婢和管事跪在厅室外不敢靠近。 等王峻邪火渐渐平息,一个鬼祟人影才从屏风后溜进来。 “王相公息怒!”
许久不曾露面的陶文举恭恭敬敬揖礼。 王峻恼火地哼了哼,重新坐下。 “当初我真是瞎了眼睛,带陈康两个白眼狼回京!早知他二人想过河拆桥,我就应该在途中除掉他们!”
王峻恶狠狠道。 陶文举瞥了眼满地瓷器碎渣,阴恻恻地道:“现在除此二人,也不是没有办法!”
王峻一怔,“有何办法?两个狗东西现在是卫府将军,整日住在皇城,又上了枢密院、兵部、吏部备案考核名册,连官家也知道二人存在,等过些时日,各地府州有缺额,他们就要外调离京。”
陶文举诡笑道:“欲除二人,无需王相公亲自动手!就在刚才,小人突然想出一条计策!”
陶文举附耳一顿嘀咕,王峻眉头紧皱,脸色忽明忽暗:“此计,当真可行?”
“谋划得当,可保万无一失!”
陶文举忙道。 王峻瞥他一眼,“我看你是被朱秀逼得走投无路,想做最后殊死一搏吧?”
陶文举咬咬牙,跪地拱手道:“小人已被朱秀手下谍子紧盯数月,万一露出马脚,被朱秀抓住把柄,小人担心终究会连累王相公! 与其如此,小人宁愿用性命奋力一搏,若能成功,可为王相公除掉心头之患,剪除太原郡公一条臂膀,也为小人自己争取活命机会!”
王峻紧盯他片刻,缓缓点头:“你详细说说,此事该如何谋划?”
陶文举大喜,忙跪行两步,压低声道:“小人觉得可以这样安排......” ~~~ 今日朱秀休沐在家,恰逢史匡威带着史向文到府上。 遗憾的是,史灵雁没来,史匡威说即将出嫁的闺女,哪能整日跟未来夫君厮混在一块? 史灵雁搬到淮阳王府居住,和符金环作伴。 这妮子没有心机,又活泼可爱,符家姐妹都很喜欢她。 符金盏虽是二婚,但毕竟两家家世摆在那,该遵循的礼法还是要遵守,成婚之前没有机会出门。 史灵雁在府上,正好可以陪她切磋拳脚。 史匡威坐了一会,聊了几句闲话,说是赋闲在家的右武卫将军焦继勋今日邀请他到家中喝酒,撇下史向文自己溜了。 想当年,焦继勋担任凤翔节度使,史匡威坐镇泾州,俩人也算老邻居。 如今焦继勋已经淡出朝堂,顶着个卫府将军的名号,闲居家中含饴弄孙。 朱秀只在大朝会时才能见他一面,早已不复当年的雄姿,只是个年过五旬的垂垂老朽。 史向文近来喜欢上捏泥人,朱秀专门为他从将作监弄回一架铁炉子,用来煅烧泥人。 炉子架设在花园角落空地,朱秀又弄来几百斤黏土,两个家伙玩得不亦乐乎。 史向文盘腿坐在草地上,身形也如一堵墙般厚实。 别看他长得威猛,手上功夫却很细致,捏的泥人活灵活现,比朱秀捏的几个四不像好看多了。 “这是爹,这是小雁儿,这是我,这是你....” 史向文把捏好的泥人排列整齐,每个泥人都有自己的造型特点。 老史是光头,嘴脸猥琐。 史灵雁是长辫子,手里捏着鞭子。 史向文自己则不用说,高大巨人最显眼不过。 属于朱秀的泥人却长得一言难尽,瘦瘦长长,眼歪嘴斜。 “你确定这是我?”
朱秀指着自己。 史向文蒲扇大手正在捏的一条狗都比自己长得好看。 “嗯嗯。”
史向文大脑袋用力点了点,认真道:“你长得丑,这就是你本来的样貌。”
“我长得丑?”
朱秀震惊了,还是头次听见有人说自己长得丑。 人人都夸他是大周后辈才俊里相貌最出众者,怎么到了史向文这里,反倒觉得他长得丑? “那你觉得谁长得好看?”
朱秀不服气地反问。 史向文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上回跟我打架那个,黑黑壮壮,外号叫做黑熊精的,他长得还不错!”
“哐啷”朱秀下巴掉地,他明白了,原来在史向文的视角里,类似史彦超之流的货色,才算是长得好看。 朱秀闭嘴不言,心中郁闷顿消,审美角度大相径庭,有关美丑的话题不能继续跟他交流下去。 毕竟史大郎的脑回路非同常人。 史向文极其专注地捏着手中泥狗,朱秀在一旁静静观看。 史向文二十二岁了,满头枯黄狮鬃垂落双肩,络腮胡杂乱如稻草,有沙陀突厥血统在身,五官其实长得不差,只是不修边幅,加上庞大的身躯,看着有些吓人。 “大郎,你年纪也不小了,不如我帮你娶个媳妇,成家生子如何?”
朱秀笑道。 史向文瞥他一眼,兴趣缺缺地摇晃大脑袋:“不要,娶婆娘太麻烦,还要一起睡觉,我不喜欢。”
朱秀劝道:“成了亲也可以分开睡嘛,你想生儿子的时候再睡一块!”
“生儿子?”
史向文愣了愣,手中泥活停下。 这个概念似乎第一次出现在他浑噩空白的脑袋里。 史向文脸紧紧皱成一堆,连眼睛眉毛鼻子都挤在一起,似乎在努力思考着什么。 忽地,他一脸畏惧地摇头道:“不要!我不会!”
“哈哈~到时候你就会啦!”
朱秀大笑,抚掌道:“就这么说定了,等遇上合适的,我一定为你娶个好婆娘!”
史向文仰着脑袋努力思考了会,对成亲生儿子这种事还是没什么概念和想法。 想不通想不明白的事就不去想,史向文晃晃脑袋,继续投入到捏泥巴的游戏里,反正他这辈子想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 马庆匆匆赶来,附耳道:“侯爷,陶文举现身了!我们的人跟随他一路去到信陵坊一座民宅,亲眼见到他走进去!”
朱秀呼地起身,冷笑道:“他终于还是藏不住,主动露头了!带上人手,随我去信陵坊!今日一定要捉住这厮!”
“是!小人这就去通知弟兄们!”
朱秀想了想,拍拍史向文的肩:“走,带你出门逛逛。”
“去哪?”
史向文有些不情愿。 “捉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