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荣原定三月同诸路兵马一起出发前往沧州,没想到三月中,宰相王朴病故。 王朴和柴荣在澶州共事多年,早已是亦师亦友的关系,他的死令柴荣备受打击。 柴荣病情原本趋于稳定,受噩耗影响,又有旧疾复发的征兆。 无奈,柴荣只能令朱秀和赵匡胤先行率领兵马启程。 到了四月初,柴荣感到自身病情有所好转,不顾众臣阻拦,和张永德率领一支内殿禁军乘船走永济渠前往沧州,与大军汇合。 临行前,柴荣下了一道旨意,加三司使、东京留守张美为同平章事,进入宰相班列。 四月中,柴荣在沧州正式誓师北伐,水路大军齐头并进。 水路都部署赵匡胤率领两万水军乘船沿永济渠直抵宁州(河北青县),宁州刺史王洪开城投降。 陆路都部署朱秀率军直扑瀛洲,赵匡胤则继续率军往益津关(河北霸州)进发。 五月初,周军围瀛洲城,三日后,刺史高彦晖开城投降。 益津关守将终延晖献关投降。 柴荣亲自领军攻打瓦桥关(河北雄县西南),张永德随驾护卫。 五月底,瓦桥关守将姚内斌开关投降。 周军占领瓦桥关时,在瓦桥关以北发现一支千余人的契丹骑兵。 柴荣命殿前副都指挥使、先锋都指挥使韩令坤,先锋副都指挥使张藏英出击,将其击溃,斩杀数百契丹兵。 韩令坤率军一路追击,跨过拒马河杀入涿州地界,一鼓作气攻下守备空虚的固安县。 周军拿下瓦桥关后,莫州刺史刘楚信、易州刺史李在钦相继来降。 柴荣恼怒于李在钦望风驶舵,等到契丹残余兵马仓惶撤回涿州,迫于无奈才投降,将其斩首示众。 至此,北伐战事初告大捷,收复宁州、瀛洲、莫州、易州、瓦桥关、益津关,共计十七座县城,一万八千三百六十户人口。 柴荣下旨,以瓦桥关为雄州,以益津关为霸州,又在霸州东边筑於口关,与雄州、霸州互为犄角,合称关南之地。 升宁州为节镇,置乾宁军,治所青县,辖制瀛洲、莫州、易州、霸州、雄州军政防务。 柴荣一边征调各州民夫修缮霸州、雄州,於口关,一边收拢兵马,准备继续向北进兵。 雄县城北,一支骑军出城后一路向北疾驰。 身披轻甲的柴荣一马当先,冲上一处绿草如茵的高岗,人马驻足,直跃长嘶。 朱秀、赵匡胤紧随其后。 石守信率亲骑驻守坡下。 柴荣马鞭遥指北方,远眺望去,拒马河波光粼粼的河面倒映出幽燕风光。 “此地距离燕山北口还有近千里,如此广袤山河,自古以来便是我汉家疆土。 而今,却落入契丹人之手,一转眼,已有近三十年了。 你们说,不把契丹人逐出此地,我汉人江山如何得保太平?”
柴荣迎着山风呼啸大喝,声音里充满不甘。 继续向北进军的计划,受到了几乎所有将领的反对。 连续两日的御前军事会议,柴荣和诸多将领僵持不下。 烦闷之下,他才骑马奔出雄县,一路往北纵马奔驰,随行只有石守信带领一队亲骑护佑。 石守信哪敢放任陛下单独出城,赶紧派人通知朱秀,朱秀这才和赵匡胤追来。 “陛下,北伐战事进行到此,顺利夺下关南故地,将河北防线推进至拒马河沿岸,与涿州隔河相望,已是不世功勋。不如见好就收,先以巩固关南防务为主。 臣收到消息,大辽幽州节度使萧思温,已在幽州集结重兵,一旦我大军跨过拒马河,必定与辽军主力迎头相撞。 涿州无险可守,辽军背倚幽州,必定拼死一战,胜负难料。 一旦战事失利,我军损兵折将不说,连刚刚收复的关南之地,也会再度落入契丹人之手。”
赵匡胤苦口婆心地劝谏着。 柴荣愤怒道:“难不成要把幽燕之地永久送给契丹人?”
赵匡胤硬着头皮道:“来日方长,等关南防线构筑完备,我军兵马粮草准备充分,再找机会北伐不迟!”
柴荣瘦削面颊呈现病态殷红:“契丹人能等,可朕还有几年可等?朕登基六年,大小战事无往不利,可在朕眼里,都比不过堂堂正正战胜一次契丹人!咳咳咳~~~” 山风吹拂,柴荣一顿剧烈咳嗽,微白的鬓发和髯须随风轻扬。 那枯瘦的身子半趴在马背上,神情十分痛苦。 赵匡胤仰头无声叹口气,扭过头瞪着朱秀,低喝道:“赵国公还不赶快劝劝陛下?”
朱秀瞥他一眼,没有吭声。 柴荣抹抹嘴角,平息燥热阵痛的胸腔,马鞭一指朱秀:“你说,朕该不该继续向幽州进军?”
朱秀默然片刻,摇摇头道:“陛下,退兵吧,众将士担心的不是打不过契丹人,而是陛下龙体实在难以支持继续北伐。”
赵匡胤苦笑了下,朱秀把话说的倒是直白。 柴荣满脸不甘地道:“可你们知不知道,朕一旦退兵,恐怕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踏足此地?不能亲手收复幽燕,朕....死不瞑目啊!~” 赵匡胤吓得滚落下马,单膝跪地抱拳道:“陛下千秋无期,待日后养好身子,再亲征不迟!”
朱秀神情平静,坐在马背上,轻声道:“人生在世,本就有许多未竟之功,陛下又何必执着于此,不妨看开些,与自己和解,有些事,不妨留待后人做。”
赵匡胤苦笑连连,朱秀还真是敢说。 “与自己和解......”柴荣喃喃念叨着,沉默了好一会,仰天长叹一声。 “苍天....何薄于我啊~~” 柴荣闭了闭眼,朱秀清楚看到,他的眼角滑落浊泪。 一抹夕阳余晖落在柴荣身上,他回头凝目远望拒马河以北,似乎看见了巍峨的燕山轮廓。 他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般的微笑,缓缓阖眼,身子朝一侧倾倒。 “陛下!”
赵匡胤和朱秀齐声惊呼,赵匡胤更是一个箭步冲上前,把柴荣搀扶下马。 二人唤来石守信,护送柴荣返回雄县。 当夜,柴荣醒转后第一件事,在病榻前召集众将,下令撤军回京。 历时两个多月,北伐大军在取得关南故地后,奉驾返回开封。 天子病重的消息,还是无可避免地流传开。 大周军队,上至将领,下至兵士,一时间人心惶惶。 开封朝廷每日都会派快马往返大军行营和京城,北伐大军走到哪,朝廷快马就跟到哪,确保第一时间获悉天子境况。 走到魏州时,天雄军节度使、卫王符彦卿,永清军兼静安军节度使史彦超赶来觐见。 当时柴荣陷入昏迷,每日只有两三个时辰清醒,朱秀、张永德、赵匡胤商量后,决定以陛下身子不适为由,拒绝外镇节帅朝见,一边传话安抚,一边传令全军,火速赶回开封。 可如此一来,有关天子病情的流言蜚语更是传得满天飞。 走到濮州时,淮南李重进、亳州向训、河阳王彦超、潞州李筠这些藩镇节帅,纷纷遣人赶来问询,人马一拨接一拨,却始终无法见到柴荣。 六月初,圣驾抵达澶州。 自打进入澶州城,柴荣的病情竟然奇迹般有所好转,整个人的精神劲头有明显恢复。 柴荣设澶州节度府为行营,升堂召集众将官员,下令北伐大军就地解散,由韩令坤、王审琦、高怀德等将领先行带回开封。 柴荣却以养病为由,下旨暂时留驻澶州,朱秀、张永德、赵匡胤三人随驾。 一场简单的朝会散去,天子病情有所康复的消息也随之扩散开,一时间使得人心大定。 节度府后衙,内殿直都虞候石守信率领亲军日夜守卫。 朱秀、赵匡胤、张永德三人奉命前来拜见。 “陛下请赵国公先行入内,宋国公和驸马到隔壁偏厅稍候。”
石守信拱手沉声道,抬头瞬间,不经意地和朱秀交换眼神。 朱秀微一颔首:“有劳。”
赵匡胤和张永德相视一眼,在内殿军士的带领下到隔壁偏厅等候。 朱秀推门跨入后衙堂屋,光线有些昏暗,一张宽大桌案后,柴荣的身影有些模糊。 “臣朱秀,拜见陛下。”
朱秀躬身揖礼。 抬头瞟了眼,柴荣神情平静得吓人,脸色依然病恹,一双眼睛却流露出摄人心魄的精芒。 “这段时日,似乎有不少人关心朕病情如何,打着递送军报的幌子,一波一波派人来询问,好不热闹。”
柴荣说话声平淡,朱秀却听出一丝丝震怒和杀气。 朱秀沉声道:“确实如此,东京留守吴延祚、宰相张美前后派出二十七拨快马,基本上每日一问,理由是奉贵妃懿旨代表朝廷问询陛下近况。 其他的,淮南、亳州、河阳、西京各有快马前来打探。”
柴荣难掩怒色:“吴延祚、张美等人倒是跑得勤快,还有底下这些藩镇节帅,消息倒也灵通,只怕早就使人安插在朝廷,随时刺探朕的病情。 难道他们忘了,朕有不止一个儿子,即便朕驾崩,还有皇长子可以即位,朕日后自会留下遗诏,天下君臣奉新君即位便可,为何还要处心积虑来打探朕的病情? 朕的死活,他们就真的如此关心?”
屋中沉默了好一会,朱秀才道:“陛下可想听真话?”
柴荣锐利的目光紧盯他:“说!”
朱秀面色不改,拱拱手道:“只因天下未定,朝廷根基空虚,不论京城还是藩镇,都担心一旦陛下有失,在皇长子年幼的情形下,无法维持国家一统,天下会再度陷入分崩离析之境。 倒不是说四方节镇有不臣之心,他们关心陛下安危自然是出自真心,因为陛下安危关系朝廷安稳,朝廷是否安稳,则关系到他们各自的身家富贵。 若是中央朝廷崩塌,这些藩镇诸侯自然也要另寻出路。 同理,开封朝廷之上,诸多朝臣也是同样的心思。”
柴荣沉默良久,叹口气:“没想到,我大周的根基竟然如此脆弱。”
朱秀诚恳道:“天下乱世太久,臣民们都对江山更替、政权交接习以为常,或许没有人会相信,他们会处于一个长治久安的王朝。 这意味着,皇统按照宗法礼制传承的制度尚未形成,中央朝廷的集权还有待完善。”
柴荣古怪地盯着朱秀,好半晌才道:“没想到你会当着朕的面,把话说得如此直白! 朕知道你的意思,安重荣当年那句‘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豪言壮语影响深远,成了不少人暗中信奉的箴言。 或许在天下臣民看来,我大周也终将如乱世以来的历代王朝一样,短暂如流星。 朕现在想知道的是,你对此是何看法?将来,又会怎么做?”
朱秀默然片刻,目光平和地看着柴荣: “臣会竭尽所能,维护国家一统!乱世太久,是时候该结束了!”
柴荣没有说话,眼睛不眨地看着他,目光里渐渐涌出些复杂神色,甚至隐隐夹杂些许狠厉。 朱秀镇定自若,在这一刻,他的腰板挺得无比硬直。 柴荣忽地淡笑道:“其实,朕还有一个方法,可以维护国家安稳。”
朱秀咧嘴露出满口白牙:“臣也知道,那个法子陛下绝不会用!”
“为何?”
柴荣笑了。 朱秀理所应当地道:“因为陛下乃千古圣君,胸怀黎民苍生,绝不会为一己私欲弃天下于不顾!”
柴荣哈哈大笑,又捂着胸口一顿剧烈咳嗽,面色有些不正常的殷红。 朱秀担忧地望着他。 “你小子表面上奉承朕,实际上则是在鼓吹自己。 照你的意思,没有你,这黎民苍生就会陷入水火之中不成?”
柴荣笑道。 朱秀坦然点头:“倒也不至于重回乱世,但总归过的不算太好。”
“咳咳~大言不惭!”
柴荣摇摇头,笑骂一声。 屋中安静了片刻,柴荣气息有些浓重,低低地道:“朕会传位给皇长子宗训,以你为顾命大臣。朕别无所求,只希望将来你能保全我柴氏一门。”
朱秀下拜,叩首:“臣领旨!臣与陛下乃永世的君臣,若有来生,臣还愿意追随陛下左右,鞍前马后,尽忠效死!”
朱秀重重磕头,说话声有些发颤,豆大的泪珠止不住地滴落。 柴荣望着他,幽幽道:“赵匡胤素有野心,朕能降服他,你恐怕不行。朕会让他离京,留任郓州。 驸马是厚道人,不要让他夹在你二人中间,朕会免去他殿前司职务,留任澶州。”
朱秀郑重道:“驸马乃国家柱石,天下想要太平,离不了他。”
“至于重进,朕会留书一封,由你亲手交给他。”
柴荣咳嗽了一阵,喘着粗气。 朱秀忙道:“陛下还请早些歇息,等回开封再慢慢嘱托不迟。”
柴荣苦笑了下,他知道自己或许撑不到回开封了。 “退下吧,请驸马进来。”
柴荣虚弱地摆摆手。 “臣告退!”
朱秀再度拜首,深深看了眼倚靠在宽大椅子上的柴荣。 看得出,他极力保持着一个帝王的仪态和威严,但疾病的痛楚让他忍耐得相当痛苦。 朱秀叹息一声,刚要打开屋门离去,身后传来一声低呼:“朱秀!”
“陛下?”
朱秀回身揖礼。 柴荣枯槁的面容充满落寞、不甘、遗憾,又夹杂深深期许,轻声道:“善待百姓。”
朱秀深深吸口气,躬身揖礼:“臣当不负陛下,不负百姓!”
柴荣如释重负般露出一丝笑意。 屋门轻轻合拢,朱秀立于檐下,仰面叹息一声。 丝丝雨线落至面庞,一阵清清凉凉的感觉袭遍全身。 朱秀浑身一哆嗦,这才猛然惊觉,自己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 朱秀自问是聪明人,但同时,他也知道世上不只他一个聪明人。 以柴荣的精明,就算这一年多来身体病重,他也能觉察到朝局变化。 宰相班列里,范质、王溥与朱秀交好,陶谷更不用说,能当上宰相全凭朱秀抬举。 枢密使魏仁浦是朱秀故交,吏部尚书薛居正为人正直,连皇帝都极少奉承,但每每谈及朱秀,却总是交口称赞。 石守信、安审琦、高怀德、安守忠这些主要禁军将领,跟朱秀交情匪浅。 朱秀自己提拔的心腹就占据了殿前司一大半重要职位,另一半则归属赵匡胤集团。 藩镇势力里,李重进和朱秀情义深厚,向训、王彦超、史彦超这些人和朱秀关系也不错。 就连王著、曹翰这些早早打上皇帝亲信标签的宠臣,也和朱秀称兄道弟。 另一边,则是以三司使张美,宣徽南院使吴延祚、宣徽北院使昝居润为代表的另一大朝廷势力,和赵匡胤为首的一部分殿前司集团交好。 近一年多来,开封朝廷迅速划分出两大阵营。 柴荣对此不可能一无所知。 在今日踏入屋门前,朱秀就决定向柴荣袒露心迹,唯有如此,或许才能避免一场提前上演的军事政变,保全君臣情义。 他相信柴荣明白,大周江山全靠柴荣这位年长君王自身威望维系,一旦面临皇权交接的局面,年仅六岁的柴宗训不可能撑起这份重担。 若是一厢情愿,天下终将陷入动荡,而柴氏子孙的下场可想而知。 所以不管为了子孙后代,还是为了天下百姓,他都不会为了皇位传承而大开杀戒。 而朱秀也有把握,在这种最不愿面对的情况下保全自身。 所以他决定赌一把,表露心声,用最坦然的态度面对这位生命走到末尾的君王,亦是朋友。 结果证明他赌对了,柴荣最终选择信任他。 也或许是,柴荣明白自己别无选择。 朱秀仰面闭眼,任由雨丝滴落面庞。 身后传来轻微脚步声,朱秀头也不回,淡淡道:“请驸马入室面见陛下。”
石守信躬身抱拳,深深看了眼朱秀背影,恭敬退下。 他明白,从朱秀安稳走出那间屋子起,这大周的江山,或许很快就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