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响了，我屏息仓皇，躲在书柜后侧。茫然的戒尘，不理门外的人，反而径直走向我。“我扮成这样就是不想让易筱涵见到我，她肯定不会罢休。”

“可是你躲在这里被发现，岂不是更加说不清楚了。”

“所以你不能让她发现我啊。”

我推开了戒尘，催促道，“我倒想看看，你如何打发她。”

“叩叩。”

敲门声越发地不耐烦，“戒尘师父，我进来了。”

戒尘瞬即转身，与此同时，易筱涵推门而入，紧跟着进来的还有一脸焦虑的司先生。禅房一目了然，摆设简易，硬木坐榻略宽，中间放着矮桌，矮桌堆着经书。从正门入内，偏左有一木桌，众人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木桌上，我心中一惊，匆忙之中，忘了将桌上的口罩拿走。右边靠墙是书柜，我藏在书柜后侧，站在门口倒是看不见我，倘若上了坐榻，我便无处遁形。“司先生，你真会说笑，你说戒尘师父正在和别人谈事情，请问人呢？”

易筱涵回身一笑，笑得奸猾。司先生尴尬地赔笑，从易筱涵身后溜出来，对着戒尘摊开手，俊目闪烁，言辞支吾：“是啊，这个人呢？还是说，人已经走了。”

“阿弥陀佛。”

戒尘肯定不敢回应。说走了，是妄语，说没走，会引来易筱涵的质疑。“那究竟是司先生有事找大师，还是这位‘不辞而别’的人找大师？”

易筱涵紧逼之下，察觉屋内的异常，“司先生，不是我说你，你应该了解大师的身份，不要随随便便地带人进来，若是遇到心怀不轨的人，干扰了大师的清修不说，反而害得自己罪业加深。”

“易施主，此事没有你想得这么严重。”

“多谢易小姐的提醒。”

司先生有点反感易筱涵的多管闲事，“不过这个人，我认为她绝不会心图不轨，加害大师。”

易筱涵挖好坑，就等着司先生往下跳，于是顺着话又问：“这个人是荣庄的人吧？”

“她……”“易施主，这么晚，你找贫僧有事吗？”

“戒尘师父，难道你忘了，今天要给我讲解金刚经的后半段。”

易筱涵在寺院穿的是素衣，倒也仪态风情，看着戒尘时，笑靥妩媚。她手里的确拿着一本经书，我躲在书柜后面偷看，看到易筱涵甜蜜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同样在学《金刚经》，怎么差距这么大？一想到每天晚上都有戒尘在一旁指导她，酸涩的心止不住地闹腾，我摁住胸口，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反正我也知道易筱涵的目的，她做什么没关系，主要是戒尘心里怎么想，以前以为他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僧人，其实现在才明白，他什么都知道，所以他肯定知道易筱涵的用心。戒尘巧妙地避开易筱涵贴上身，转身将矮桌的经书拿在手中，递给对方的时候，淡漠地说：“这是贫僧的注解，你拿去自己翻阅，不懂再来问。”

易筱涵呆立地接下戒尘的手稿，“我安排了之后两天的讲经活动，活动细节需要跟你详细地商量。”

“贫僧今日与觉明法师交代过，此后不再讲经。”

“为什么？”

“易小姐，大师有自己的打算，你又何必刨根问底。”

司先生看出戒尘的为难，便上前解围，“我听说易小姐是居士，也就是说，易小姐应该明白，这大晚上的来找老师实在是不妥，不如这样，有什么事明日一早再来？”

“司先生，你不要五十步笑百步。”

“我是男居士。”

司先生扳回一局，露出得意微笑。易筱涵的眸子透着寒气，她才不是好糊弄的人，分明知道屋子里多了一人，可她不吵不闹，本想找借口留下来跟屋子里的我耗时间，无奈这两个男人铁了心要袒护我，只好暂时作罢，并不是偃旗息鼓。“好吧，注解我就收下了，不明白的地方，我再来找大师。”

易筱涵扫一眼书柜，我吓得背脊一凉，偷窥的时候，最怕撞上对方的眼神，刚才半秒，神魂一颤，差点出窍。送走易筱涵，司先生关上门，他舒了一口气，环顾房内，小声地问：“大师，荣太太不会真的自己先走了吧？”

“刚才谢谢司先生解围。”

戒尘叹息时，我从书柜后侧走出来，心平气和地说，“不过我想，易小姐不会轻易离开，她肯定躲在不远处，伺机揪出我。”

“这，这怎么办？总不能在这里留一晚上，大师也没办法休息。”

“贫僧倒是无所谓，就怕耽误了司先生。”

“我没事，反正小离知道我的行踪。”

司先生伸了伸懒腰，踱两步活动筋骨，“我看这个易小姐的确不好对付，万一被她知道是荣太太来找大师，你们说，她会不会在荣庄胡说八道？”

司先生看了看我，又瞅一眼戒尘，而我们不约而同地保持缄默。沉默就是回答，意义由对方自己领悟。入夜朔风更甚，静耳一听，窗外有树叶悉率之声。偶尔传来司先生沉睡时呓语，我脱下自己的大衣，蹑手蹑脚地靠近，披在他身上，免得他着凉。过去两小时，易筱涵就是再大的耐力也不可能在这么冷的夜里守着逮我，只是看到司先生趴在桌边睡得这么香，不好叫醒，当然，更多是舍不得离开戒尘。“你继续。”

我坐回蒲团，手托下颚，支起右边脸，目光深情地注视戒尘，他收到我的肯定，将经文翻一页，安然静气地说，“那个时候，佛陀与一千两百五十位大比丘住在一起，住的地方叫祇园精舍……”我问佛，为何不能与他相守？佛说，凡事都有定数，不能强求。一切尽是因缘和合，偶然的相遇，蓦然的回首，刹那情动注定彼此一生。佛说，人就是苦今生修来生。落叶纷纷，宛如前世幻境。菩提树下，埙曲佛音，我等着那人经过，他着僧袍，秀逸翩然，须臾之间，已被一缕清风映在湖面。他流连的地方，有我的影子，任风吹，吹散我的七魄。踽踽独行，陌路天涯。轮回千年，繁华散尽，我却未改相思。六尘梵行，无始无终。万世沉浮，顿悟朝夕，转眼立地成佛。“你说得对，贫僧应该多接触，多走走多看看。”

灯下的男人，悲悯众生，然而众生却舍弃信仰。“你在寺院住得不开心？”

我坐直，转动桌上的笔，“我来拜佛的时候，见到有些僧人行为举止不太庄重，其实以前倒不会留意这些细节，只是遇见了你，才会格外关注他们，我想到一句老话，说了，你别不高兴。”

“什么话？”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阿弥陀佛。”

“我说了，你不要不高兴。”

歪着头噘嘴，我抿嘴笑了起来。戒尘有点欷歔，而后释然淡笑，“世人有世人的修行路，贫僧并不能改变什么，做好自己的修行，量力而为。”

“突然有点想你的师叔祖。”

害羞地看着他，“他说，红尘是最佳的修行道场，看来，他没少下山。”

“师叔祖的行踪的确飘忽不定。”

“像书上说的游僧。”

嘤咛一声笑，惊醒了熟睡的司先生，他猛然睁开眼，陡然站起来，差点没站稳，我从坐榻跳下来，他捂着嘴打哈欠，歉意地喃喃。司先生憨态可爱，他醒来迷糊半天才回神，拿着我的大衣走到门口，窘然地说：“我去外面醒醒神。”

我知道，我马上要离开，应该要离开。青烟氤氲，风声追紧，一分一秒都是奢侈。转身间，柔情万缕，伫候他施舍半分情意，慰藉我千方百计留下的私心。“还有半月，时间不多了，如果我背诵《金刚经》，你答应陪我过圣诞节？”

连哄带骗地说，“你刚才自己也说了，要多走走多看看，节日里的气氛最能体现人们的生活状态，难道你不好奇师叔祖是如何在红尘修行？”

“背诵《金刚经》不是易事。”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的确不是易事，与《心经》不同，这本经书字多还绕口。“怎么样了？”

司先生推门进来，打断了我和戒尘的约定，我偷看一眼，戒尘敛声移目，望向另一边的同时，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得知结果，我暗自欣喜。戴上口罩，将头发藏在大衣里面，顺便也戴上风帽，这时，司先生看了自己的手表，说已经过了十点，再不走就真的要留在寺院过夜了。“戒尘。”

我回头，依依不舍地看他，“我走了，你多保重，一定要保重。”

“覃小姐，走吧。”

司先生打开房门，特意改了称呼。“阿弥陀佛。”

戒尘立掌合十，垂眸相送。“大师，我改天来认错。”

司先生拉我出去，然后他关上房门，拽着我的手腕，沉声教训道，“我收到小离的微信，说荣少打电话给她，她不敢接，我看，荣少正在满世界找你，你还不快点回去，就怕不好交差。”

“我关了手机，也是担心有人打电话过来。”

我一边掏手机一边急急忙忙地跟上司先生。“先别急着开机，等离开寺院了再说。”

“司先生，我很抱歉，把你拉下水了。”

“关系到大师，我不能袖手旁观。”

司先生扭头蹙眉，“不过你和大师……”“有人。”

我忽然抓住司先生的衣服，战战兢兢地问，“是不是樊姐？好像又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