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件事,就是认认真真地呼吸,全身每一处细胞都在贪婪着吮吸,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么强烈的再生感,或许我受到了心理暗示,是阿松和谢姨说,捡我回来的时候,我只剩下半条命。死马当活马医。这是他们当时的想法。辗转了赤脚医生到镇上的诊所,最后不得已在镇上的小医院治疗,伤情一直很严重,高烧不退,浑身骨折,脑袋也不清醒,基本上没得救,医生想要他们拖回去,可是谢姨说,哪怕还有一口气,死也要死在医院里。然而,我没有死在医院。“你放轻松。我看一下你的反应。”
白发斑斑的老医生,笑起来一口黄牙,他是最后给我看伤的医生,这半年,我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来找他复查,复查一次,要花三百多,每个星期都要拿新药回家,我可以不用吃饭,光吃药已经令我饱腹。“咔咳——”我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对面的小姑娘不停地嗑瓜子,她知道我在看她,她的母亲坐在一旁和护士长闲聊,偶尔两人捧腹大笑,但都不会注意到女儿的异样。小姑娘想送给我瓜子儿,可是拿完药的阿松火急火燎地赶来,把小姑娘吓退了。“拿好了,回去吧。”
我掏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在上面很艰难地写了几个字。“为什么不看我的脑袋?”
歪歪扭扭的字迹,勉强能让人看懂。“这里没有脑科医生,再说了,家里没钱治了,你这不是挺好吗?”
阿松的意思,我活着就是好,其他的不重要。我活了下来,却等同废人。由于身体重伤骨折,伤愈后遗症太多,此后一生都不能干重活,并且一到变天的时候,全身上下都会跟着隐隐作痛。不但如此,我的头部受到重创,已经没有了记忆,更为可怕的是,我刚刚做过的事情也容易忘记。如果说,这些是内在的伤痛,不易被人发现,可外在的伤痕也不见得会有恢复的一天。我之所以戴着头巾出门,是因为我不想吓到人,我讨厌被人议论,议论我脸上的伤疤,整张脸铺满了皮肉裂开过的疤痕。我除了能呼吸,就只剩下能呼吸。“在这里做也是做,去大城市可能会有发展。”
“没有一技之长,你能做什么?”
“我找到了同乡帮忙,他说可以介绍工作,给那些高楼大厦洗外墙,有活的时候,按天算钱,一个月下来可以上万,这是我在这里打工一年的工资。”
“一天到晚做春秋梦。”
“我这不是为了小莲?她脸上的伤疤要整容才能好。”
扯到我头上,我木讷地扭头,看一眼屋子里的母子,他们经常这样争吵,为了生活琐事,为了阿松的未来,为了我……我的作息很规律,大概半天的时间都是坐在屋檐下望天发呆。无际的天,有时候,像我的脑袋里面一样空白。大多时候,会有云朵缓缓地从我头上飘过,我痴痴地凝神注视,随风四散的云,像是走失的孩童,有一种无所归依的寂寞和迷惘。“小莲没有身份证,怎么坐火车?”
“不要紧,可以坐汽车。”
“你们赶紧把婚事办了,办了再去。”
阿松说,我是他的未婚妻,我以前跟着他在山上找一种可以卖钱的菇类,那次意外就是上山的时候发生的。谢姨是个坡脚的太婆,已有六十五,却老当益壮,发黑油亮,她靠着她的养生之道赚钱,偶尔在山里挖点草药拿去镇上卖。“正事不做。”
谢姨搬凳子坐在我身边,她拿出手工绣花,平时靠打零工赚点生活费。我盯着针和线。白色的细线穿过布料的空隙,织在一起的纠缠令我目不转睛。“想不想试试?”
谢姨对我很好,完全把我当作儿媳妇。我点头,我是真的有点手痒,没由来觉得手痒,很想碰一碰针和线。谢姨似乎很鼓励我动用脑子,她说,脑子不使会生锈,而我现在,变得痴痴呆呆,就是动不了脑子。她教我穿针引线,我一学就会,其实这种手工很简单,就是在工厂接的散活,有模板也不看质量。“叩叩。”
有人敲门,我心一颤,身子一抖,还没应声,阿松就推开门走进来,他刚刚洗了澡,头顶随意地搭着毛巾。该来的要来了。我裹着被子蜷缩床角,我换了一件新睡衣,是阿松买给我的,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给的,我知道,我早晚要嫁给他,可是……“妈的意思,我们先圆房再想办法给你上户口办身份证。”
我是黑户,没办法跟他办理结婚证,加上我之前一直有伤在身,所以始终分房睡,从未同床。渐渐地,伤势转好,他也打算搬回来跟我同住。看了一年多的男人,还是觉得很陌生,被一个陌生男人抚摸,我自然而然会产生抵触。“我是你丈夫,你怕什么?”
阿松很苦恼,他说,为了等我,他等到快四十岁。眼前的男人,疲惫的脸上写满了风霜,他看着挺老实,应该是值得托付的,可我还是害怕。我摇着头,心里很排斥。“摇头是什么意思?”
阿松扑上来,抓住被角,皱着眉头,仰视我的脸,他不嫌弃我的容貌,其实已经让我心存感激。“你以后会适应的。”
阿松翻身脱掉鞋子,顺势就坐在床上了,“等我赚了钱,我带你去整容,把你整得漂漂亮亮,以后你就不会害怕照镜子了。”
他对我很好,倾其所有为我治伤。谢姨说,他们搭上了娶妻生子的钱,也就没办法给我一场像样的婚礼,我不怪他们,我反而很担心,我不知道如何偿还这笔人情债。“小莲,我喜欢你,我真的好喜欢你的。”
阿松钻进被窝里,我一直退缩躲避他,他扑到床头,我就滚到床尾,他又急急忙忙地挪到床尾,我还是挣扎,他不敢太用力,我一心急,气喘呼呼,大汗淋漓。“小莲,你是不是不舒服?”
瞪着他,我慌慌张张地摇头,又仓仓皇皇地点头。“你别生气,我刚才好像听到骨头响了,我不是弄伤了你吧?”
我忘了疼,警觉地盯着他,他被我盯得发虚,于是抹了把脸,从床尾爬起来,下床起身站在床边,“小莲,你好好睡,明天要赶路,车上不好睡的。”
阿松没有固定职业,所以我和谢姨跟着他辗转了很多城镇,这一次,他下决心投靠老乡,去了大城市,他要为我攒够整容的钱,其实我对整容并不热衷,我脸上的疤痕可以用头巾遮盖,我习惯了窝在角落,躲藏着生活下去。“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猛然惊醒,有人在我耳边念念叨叨,不知道说了什么。“喝不喝水?”
身边的阿松递给我热水杯,我扭头望向车窗外,高速路穿过一座山脉,远观幽渺的青山,山上着落的寺院,轻烟袅袅,与天边的白云相接,刹那间,令我看痴了眼。我身体不太好,在车上耗了十几个小时,基本上耗尽了我的体力,后来我们在老乡的帮助下,租住了廉价房,我和谢姨睡卧室,阿松在客厅支起一张床,白天就收起来,扩充家里的位置。“松哥,前几年还说娶不起老婆,没想到偷偷地娶了一个这么年轻的老婆。”
平时没有加班的情况下,老乡阿伟会来我们家蹭饭。“别乱说话。”
阿松不喜欢跟别人谈论我的事情。我端着饭菜上桌,阿伟多看了两眼,还特别大声地喊我“嫂子”。我没有什么反应,又返回厨房去端菜。“松哥,嫂子的眼睛真漂亮,如果不是毁了容,肯定……”“吃饭,来来来,别废话了,先吃饭。”
我在厨房门口杵着,手里拿着筷子,有些不知所措。谢姨回身见到我,擦了额头上的汗水,漫不经心地问:“是不是又忘了要做什么?”
我经常突然就忘了我之前做了什么,之后要做什么。木然地点了头,谢姨将饭碗塞进我手里,语重心长地安慰:“别急,慢慢来,你先把碗筷拿出去,他们可以先吃了。”
按照谢姨的指示,我大概想起来我要做什么,可是这样的生活,总是令我困扰,挫败感也很大,久了之后难免会抑郁,谢姨观察了我两天,后来她听了别人的话,托人介绍,把我送进当地的一家大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