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个标题，读者一定会联想起摩肩接踵的街道、拖儿带女的父母、贫穷、饥荒、战争……且慢，本篇所描绘的，完全是相反的景象，或许这才是若干年后大地上将会出现的真实场面。）（一）连续七十八个月，东京住宅价格指数象坐上滑梯一样不可遏止地向下跌去。更为可悲的是，象朝原宣治这样的行内人士都知道，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这一跌势再也没有升起的可能了。朝原宣治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推销员，具体是哪一家并不重要，因为一年来他已经换了好几家，家家都一样：存货削价处理，开支一缩再缩。朝原已经打定主意，如果在这里还赚不到钱，以后再也不进入这个倒霉的行业了。即使干别的行业要从头学起。这天，朝原的客户是一对青年华人夫妇。丈夫梳着锃亮的头发，妻子背着精美的小包。即将开始新生活的兴奋溢于言表。朝原暗自高兴，这种浸在幸福海洋中的小夫妻还起价来大概不会太狠。他们走进一幢闲置许久的住宅楼。这里距市中心很近。三十年前，他的爷爷曾经牵着童年朝原的小手从这里经过，并且告诉这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什么叫有钱人？能在这个地段上有一套房就是有钱人！虽然那时的朝原还不懂得钱有多么重要，但爷爷说话时那混杂着感慨和羡慕的神情他却永生难忘。不过那是另一个时代的事了。虽然那时的房屋式样和内在结构都无法与面前这幢新住宅楼相比，可是这幢楼早已几经倒手，不是为了炒卖赚钱，而是为了扔掉烫手的山芋。如今朝原所在的这家公司依然没有为这幢楼找到半个住户。能开个张是公司上上下下的渴望。当然，朝原不会把这种渴望写在脸上，但他的作法却说明了一切：不是象以前的推销员那样先推荐劣货，而是一上来就把两个客人请到了全楼中位置最好的单元里。在采光极好的玻璃窗后面，他向沐浴在阳光中的年轻夫妻介绍着房子。象所有房地产推销员一样，无非是地理位置好，环境优美，使用面积大，一应管线俱全，等等。只是有一条他已经多年未提：买房可以保值。如今这话连十岁的孩子都骗不了。那对夫妻一边听，一边兴高采烈地交谈着。颇令朝原气恼的是，两个人与他交谈时都用日语，相互之间却立刻改用中文。其实这一点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只是朝原每到这时就要在一旁陪着笑，成为彻底的局外人。"这房子真不错。"好半天，年轻男人才有了准音。"我们有买的打算，不知贵公司出价多少？"朝原赶快报上价格。"哦，是这样啊。好吧，我们也不多还价。你们便宜四分之一，我们就成交。""四……""没有关系，你们慢慢考虑，反正东京市内的空房子有的是。不打扰你了，再会。"小夫妻两手挽手走向电梯间。朝原终于听到他们之间偶尔用日文进行的交谈。妻子："你真客气，要是我，一定让他降百分之三十。"丈夫："……"（二）周未，朝原敲响了一家的房门。一个年纪相仿的女人开了门，两个人摩肩搭背，亲热地走进门去。"壁画怎么换了？"朝原停在中厅里，注视着眼前的墙壁。"喜多郎的画过时了，你看这张布莱斯卡斯的作品。从这个角度望去，就象进入一个隧洞，多有意境。"朝原又看了看摆好的餐桌。"哈，终于有寿司吃了。不知道你的手艺怎么样。"说着，朝原用手拈起一块食物填进嘴里，嚼了几口，然后背过身去作了个苦相。这不是他的家，但这个叫美直子的女人是他的妻子。几世同堂的大家庭在日本早就成了历史，夫妻两个的小家庭也正在走向过去。如今更多的是他们这样的"小小家庭"。两个人不仅各有各的工作，各有各的账户，而且各有各的房子。隔三岔五相聚一次。不过朝原更愿意在自己家里见面。妻子是吃黄油面包长大的，不会作日式食品。朝原没有问题，在自己家里他可以作上好的寿司、生鱼片和酱汤，然后再给妻子作没有技术含量的西餐。他们一边吃，一边聊着这些天的见闻。妻子虽然已经是奔四十的人了，但因从未生育，保养得当，与二十出头没什么不同。笑容依然象他们刚结识时那样灿烂。不过朝原心里没底，不知一会自己提出那个要求之后，这笑容还会不会再出现。饭后，他们坐在壁挂式监视器前上网消磨时间。监视器上胡乱地翻过一个又一个页面。一会儿，美直子看出了丈夫心绪不佳。"怎么了，生意不好作？""不是。"朝原抓起美直子的手，嘴唇掀动再三，才鼓足了勇气接下去说。"我想，我们应该要个孩子了。"美直子盯着他，仿佛盯着一个怪物，看之再三，才大笑起来。"你怎么想起开这种开玩笑。""不是不是，我是当真的，确实想有个孩子。没有孩子，你不觉得闷得慌吗？"美直子干脆把整个身子转向丈夫。"怎么会闷得慌，我有那么多应酬，再说隔三岔五你还会来看我。我为什么要添那份乱，无缘无故地减少我的自由。"说着，她又顿了一下，仿佛刚觉出问题的严重。"你真想要孩子？"朝原点了点头。"可结婚时不是说好了吗，一辈子不要孩子的。那可是我们的婚前契约啊。""是……是这样，确实……我也不想有个孩子让自己添麻烦，不过，不过我们还是应该尽一尽自己的社会义务。"说着，仿佛是觉得自己的权威性不够。朝原从妻子手里拿过袖珍键盘，噼哩啪啦地输了一串字符。监视器上出现了一个研究院的主页。"你看，人口学专家河野先生的谈话，如果日本青年再不愿承担繁衍后代的社会义务，以目前的人口下降率计算，二三五零年，最后一个日本人将孤独地死去。""哈，哈哈。"妻子象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不愧是男人，总想些长远的事情。三百年后是你活着还是我活着？哦，我明白了，一定是你那老古董的爷爷向你灌输的吧。算了吧，哪有比享受人生更重要的事情。再说他们这么呼吁，还不是因为日本的人口老龄化，怕没有年轻人为他们生产财富。"朝原还是保持着耐心。"你不知道，看着青年人口一天天下降，我们的房子只能卖给中国人，我就不舒服。""中国人怎么了，中国人不是很有钱吗？你们作生意不就是为了赚钱吗？"妻子连珠炮式地回敬着他。朝原无话可说。他们这代人从学校起就没听过什么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如果不是爷爷总在向朝原灌输，咱们和中国人历史上结着梁子，朝原本来也不把这当事。日本人口负增长已经出现了三十个年头。生育指数目前已经降到0。48，也就是平均每两个家庭还不足一个孩子。为改变这种尴尬的局面，政府部门没少下力气。比如为愿意生育的夫妇提供减免税等优惠政策。每年首相都要亲自接见一些愿意多生孩子的"英雄母亲"。如今，"英雄母亲"的标准已经降为两个孩子就行，据说双胞胎的母亲很快也有成为"英雄母亲"的机会。不过日本人什么没见识过，哪理会政府这等宣传手段。对年轻人来说，生活潇洒比与首相握手更重要。在议会大厦，数百名议员正就准备制定的计划生育法令争论不休，这个法令强制每对夫妻至少要生一个孩子，以保证大和民族能够延续下去。但这条法令的实施牵涉方方面面，甚至要修改宪法的相关条文。相当多的青年选民也扬言，他们将不再支持那些对这项法令投赞成票的议员。不过这还不是最严厉的措施。据说一个更为激进的法令正由个别议员草拟。这项法令认为，生育率下降的罪魁祸首是眼下完善至极点的福利制度，既然不需要养儿防老，谁还想添那个麻烦。这项法令将取消大部分养老保险制度，禁止保险公司开办此类保险，以迫使人们恢复生育的愿望。法令草案的拟定人说，为能最终通过这个如今看起来非常偏激的法案，他准备宣传游说三十年。美直子终于发现，不足四十的朝原如今也要进入那些对人口下降喋喋不休的老顽固的行列。不过人各有志，朝原作什么有他的自由，只要朝原不干涉她的私生活就行。"宣治啊。你真有这样的想法我也不勉强。不过我也不会更改一向的原则。这样吧，你去计划生育委员会，让他们给你找个代理母亲，作人工授精。听说非洲来的代理母亲身体素质最好""可是，我希望你能提供卵子。""算了吧，我一点累赘都不想留，将来孩子出生了，可以常带来玩玩，我欢迎。但不能住在这儿。我可有言在先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