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座佛教世界里最雄伟的白塔耸立在远处山脚下,宝相庄严,宛然与天地一体。环绕着它的基座的,是布路沙布罗(注一)王国大寺那连绵不断的庙宇。从基座往上,八角形的塔身向内层层收进,最后变得十分陡峭,仿佛大千世界里的一座险峰。每层檐角四周垂挂的风铃悠闲地摇动着,奏出催眠曲一样的声音。白塔最上端的一层似乎与朵朵白云相接,并融化在云朵里。因为塔身内收藏着仅存世上的八分之一的佛舍利,所以布路沙布罗的人们都相信,佛陀正守在此地的云上,用他的法眼注视着人间的一切。这座白塔谱写着佛教世界里辉煌的一页。从那以后的两千年间,东方世界里万千佛塔的基本造型都取自这座建筑。在白塔不远处的王宫庭院内,贵霜王朝(注二)第五代国王图布贾尼二世坐在华盖之下,一遍一遍地由下至上扫视着白塔。那是他自创的修行方式。坐在王宫内庭的假山上,视线可以从院墙上直透过去,看清白塔的全貌。每一次眺望时,图布贾尼二世的目光会仔细地过宝塔的每一层,每一根刹杆和每一只相轮都不放过。每一遍扫视似乎都是一个完善的过程,带着他的心从纷繁的尘世进入空灵的天际。幼年时,严重的肺病袭击了这位未来的王储,虽然没有要他的命,但却给他留下了一副羸弱的身体。因为父王没有别的子嗣,十八岁那年,图布贾尼二世还是在一众臣子怀疑甚至轻视的目光中登了基。凝视白塔的习惯是他在那场大病中养成的。那时,虽然图布贾尼还是少年,但他仍然从父王和母后关切的目光中读到了死亡的恐惧。御医常抬着他到假山这里呼吸新鲜空气。同时,一位又一位高僧大德陪在他身边念诵法音。那些佛经念诵起来真像是美妙的音乐。听着优雅的经文,望着庄严的白塔,图布贾尼二世的心灵就会暂时远离死亡的阴影。现在不同了,身为国君,当他凝视佛塔时,一个书记官会站在他的身边,捧着锦帛制成的公文,向他宣读政情摘要。"罗马帝国卡拉卡拉大王来信向陛下致敬。并附有一信,希望与您商讨联手对抗安息的事情。""东征大帅庭库布努将军自前线来奏,东征军已经攻破了疏勒国国都,正在扫荡残敌。庭库布努将军让远征军的前锋停止在沙漠以西。不远处是汉王朝的疆界。庭库布努将军正在设法了解汉王朝对本朝敉平疏勒国一事的态度。""南巴特纳行省迦苏勒总督报告,前大夏国(注三)残余势力南迁至巴特纳,暗中谋图复国,迦苏勒总督请求陛下授予他更多的权力,以求临机制宜平定叛乱。"……图布贾尼二世仍然用那双淡绿色的眼珠扫视着白塔。一个个显赫的名字从他的耳边随风而逝。在他脚下这片土地上,曾经留下过数不清的王国和君主的痕迹:阿契美尼德王朝、亚历山大大帝、塞琉西、孔雀王朝、匈奴、狄奥多托斯……这些名字就象天上的浮云一样来来往往,变动无常。图布贾尼二世的心灵在纷乱中寻找着永恒和寂静。"诸法无非因缘所生,而此因缘有不定有,空不定空,空有不二,名为中道……"他在心里默诵着。"王寺主持婆罗多尊者上奏,近来有个锡兰大寺(注四)的僧侣来到王城,宣讲《弥兰陀王问经》,听众甚众。婆罗多尊者以为,那弥兰陀王乃从前敌朝大夏的首领,大夏伪朝已为先王扫平。而此僧讲此经,意在替伪朝张目,请求我王陛下将此乱法之人驱逐出去。""哦?"这一条奏本将图布贾尼从遐想中唤醒,他的脸上立刻露出兴奋的神情。"那锡兰大寺乃释门宝地,多有高僧大德,平时我请都请不来。自我佛圆寂起,佛法流传已数百年,歧意多有本是情理中的事,不需争个你死我活。本王想听一听那个游方僧人的说法。你快去找到他。"说着,年仅二十岁的图布贾尼二世跳下御座,兴冲冲地仿佛孩童要去看把戏一样。还没等书记官有所反应,一个穿着貂皮袍服的身影转过假山,出现在他面前。那是他的旧日太傅,先王顾命大臣,当朝丞相,文官首领阿亚克都拉。阿亚克都拉停下脚步,左手抚胸,向国王深鞠一躬。这个由游牧部落建立起来的王朝还没有发展出三跪九扣的繁琐礼节。"陛下,时间到了,大国师请您去学习今天的课程。"图布贾尼顿时一脸的无奈和烦躁。没办法,父王定下的规矩,又由当朝首席大臣来延请,图布贾尼无法拒绝。(二)图布贾尼二世拖了很长时间才去往宫庭秘室。尽管如此,奢那者里家族的那繁杂的传统仪式仍然没有作完。宽敞得能跑马的秘室里,大国师奢那者里第七率领十几个家族成员,一遍遍地在室内走圈,洒圣水,嘴里念念有词。秘室里只有两件家什:正对门口的一面墙壁上靠着一个青铜大柜,能钻进几个人。整个柜子当初是浇铸在青铜台基上,完全无法移动。另外便是一个用整块岩石成的平台,约半人高,作张床的话可躺下三四个壮汉。此时正有一个壮汉站在平台前,用拂尘一遍遍地拂拭着台面。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拂尘掸过的不是巨石,而是蛋壳。秘室顶上悬下十几个烛盏,十几只小臂粗的蜡烛将秘室照得一片通明。图布贾尼二世坐在侍卫们带来的御座上,一边呷着茶水,一边等待着。虽然君王驾临,屋里的人谁也没有停下来,仿佛图布贾尼二世并不存在一样。吟唱声,祈祷声在秘室里往返回荡,形成嗡嗡的一团,听不出所以然。但每个祈祷者半开半闭的双目中却投射着无与伦比的虔诚,仿佛他们正在与天神对话。这种仪式世上再没有第二处可以看到,除了奢那者里家庭外,也没有任何人熟悉它每一个细节的意义。图布贾尼二世虽然从小到大看到过无数次,也从没有兴趣弄清它们每一步的含义。只是父王在世时就非常尊重这种仪式,他也就习以为常了。很少有人知道这个神秘的奢那者里家族,当然更不知道他们在贵霜王朝的实际影响。大约从一百年前开始,贵霜王朝一些最重大决策的制定都少不了这个家庭的参预。伟大的迦腻色伽一世(注五)留下遗旨,每一代贵霜王朝的继承人都必须师从奢那者里家族,学习一种特殊而神秘的技艺。而后每一代君王临死时,又都根据自己的切身体会,对后代念叨着这种技艺对王朝本身是怎样的重要。一代代积累起来,形成了铁一样的律令。仪式终于到了最后一项:第七代奢那者里国师小心翼翼地扭开壁柜的六重明锁和四重暗锁,拉开一扇沉重的青铜柜门。那里面从上到下有一层层隔断,每层隔断上都陈放着几张金属片。奢那者里用迎取圣物的虔诚,从里面选出一张,双手捧着,走向屋子中央的平台,把它放下,又回过身一层层锁上柜门。整个过程中,其他家族成员都不能插手。作完这一切后,奢那者里第七才抬头面向图布贾尼二世,深施一礼。"陛下,按照课程安排,今天请您了解南方大陆的概况。"图布贾尼二世站起来,很随便地走到台桌前,他那甩动的双手仿佛要拂去屋子里过于沉重的气氛。那张金属片是正方形的,长度大约相当于人的一只胳膊。它相当薄,捧在手里两端会轻轻颤抖。它在蜡烛光下发着银灰色的光芒。金属片上刻画着一些复杂的不规则图形,线条极细,但能很清楚地辩认。奢那者里指着占据了图中大部分地方的一块图形。"陛下,这就是南方大陆。神明宽恕,我们不知道舆图(注六)之神的本意,擅自取了这样的名字。这个大陆距离布路沙布罗七千六百帕尔,大约相当于从本朝王土最南到最北距离的七倍。大陆本身的面积有六百六十三万方帕,大约是本朝王土的四倍。"一百年来,奢那者里家族给几代贵霜君主讲过课,也摸索出了一些教学经验,其中一条就是把所讲的内容与王国本身的情况结合起来。这也是激起君主本人雄心壮志的好办法。看到天地之大,几乎没有哪个君主不生出野心。不过,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却是罕见的例外。十多年了,自始至终都是抱着应付差事的样子接受教育。"这是什么?"图布贾尼指着绘在"南方大陆"上的一个小图标问道,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对奢那者里讲的课不耐烦,想打岔。"这是南方大陆上特有的动物品种。""世上竟有这样的动物?胸口上能长着个袋子,还能把幼崽放在袋中?"奢那者里心中暗喜。君主表现出了好奇心,或许能从这方面下手激起他的学习兴趣。"舆图之神是不会错的,只是我等凡人一时走不到那个地方。其实陛下国力再强盛一些,打通了南方的出海口,就可以派船出海,到南方大陆上去寻找这种有袋生物了。"图布贾尼二世摇摇头。"我佛有云: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千万种属,又有哪个逃得过生死大限,轮回大法。"一句话让奢那者里好不气馁。半晌想不起该说什么。奢那者里家族是一个量师世家。自从人类开始将大地分成一块块,并将它们划给不同的所有者开始,丈量土地,描画地图就成为一项必不可少的专业。测量师们代代相传,通过家族师徒等世系继承着今天看来微不足道的技艺。好的量师大多服务于各方豪门,一国之君更是他们好的主顾。差一点的只能在乡里谋生,靠丈量田地房屋什么的为生。公元元年左右,贵霜王朝还是中亚地区的一个小国。当时世界上最好的测量和制图工艺属于大汉王朝的官方量师和西方的托勒密,他们分别以中原地区和地中海为中心,绘制了"天下全图"。与中心地区离得越近的地方绘制得越准确,越远的地方越荒诞不经。比如在汉王朝的地图上,大地是方形的,"蕞尔小国"们分布在方形大地的周边。在托勒密的地图上,大西洋中有一条裂缝,据说太阳每天要西沉到那里休息。这种情况与当时的测量能力有关,没有一个国家有财力支持规模巨大的地质勘测,连完全勘测已占领的土地都不可能。但是,在此前数百年,就一个惊人的消息在世上的量师们中间传播开来。不知何时何地,出现了一套被称为"神舆全图"的地图,那上面不仅有整个世界的面貌,而且绘制精准,更有气候物产等详尽资料。谁得到它,谁就可以成为天下量师之王。经过无数次的寻幽探秘,你争我斗,来自安息地区的量师世家奢纳者里家族最终得到了这个神舆全图。但是,望着这套设有等高线、等温线和精确经纬度的地图,望着地图上面那种完全无法辩认的文字附注,奢那者里家族需要了解的问题远远超过他们解决的问题。地图上标绘的绝大部分地区他们从未去过,更谈不上作过测量。许多细节他们完全不知道。图上的大量符号不明含意。最后,奢那者里聪明的祖先想到了一个办法。他们要寻找一个有远大抱负的国王,将地图献上供其开疆拓土之用。而作为回馈,这个君主将用财力支持他们探索图中标识的那些地方,以期最终判读出全图的含意。这个双赢的生意,最后与贵霜翕候(注七)的丘就却国王成了交。当时,丘就却治下的贵霜只是月氏人五个诸候中的一个。丘就却久有雄心,神舆全图的到来使他如虎添翼。因为那时世上的地图绝大部分只是示意图,甚至模型图,没有比例尺,没有准确的方位标识,完全无法从中得到距离和方向的细节。军队打仗大多只能靠带路人的记忆。神舆全图则不然,这份大致相当于一比两百万的世界全图精细地勾勒出了全球的地形地貌。虽然绝大部分地方与贵霜无关,但就是有关的那一小部分,所提供的信息已经完全可以使军事指挥员将指挥水平提高到对手无法企及的地步。每次出征,奢那者里家族就会派出高手,带着得复制的锦帛图,秘密参预作战决策。凭这一份地图,贵霜王国无数次上演以少胜多的战例,不仅平定了大月氏内部,而且击败了安息这样强大的对手,南侵至印度,北进到乌拉尔山,在当时文明世界的中心位置上牢牢地占住了脚。凭借贵霜王朝越来越强大的实力,奢那者里家族探索了图中的许多地方,向东远达汉王朝的心脏地区,向西进入罗马的阿非利亚行省(注八)。过足了只有测量师才能体会的瘾。但是,奢那者里家族一直保持着一个的传统,不介入王国的内容纷争,并且除与地理有关的问题外,不参预其它决策。无论谁在台上,都需要神舆全图为其服务,倒向某一边,或者卷进自己不擅长的领域最不明智。"陛下您看,南方大陆孤悬于四洋之间,北面与万岛群岛最近,中隔四海三峡……"奢侈那者里好不容易才又开了头。"你们祖上那么多人,就没有人对这套舆图的来历感兴趣?"图布贾尼又提出另外一个问题。奢那者里一时语塞。谁说没有人感兴趣,自从祖上明抢暗夺地得到这套地图之后,几百年来,家族成员就一直想弄清这套神秘地图的来历,兴趣甚至在弄清地图内容之上。这套地图本身的来历秘不可考,所体现的测量水平和制图水平远远高于当世,甚至制图用的金属都没有在世上其它地方见到过。这些神秘之处象魔鬼一样吸引着他们的脑力,甚至有个别前辈因为无法破解此谜,走火入魔而致于自杀的例子。长期以来,关于神舆全图的来历,奢那者里家族内部形成了三种说法。一种说法认为,在世界的其它地方,存在着远比贵霜、大汉、罗马等"已知世界"发达的文明帝国,他们可能在那个孤悬海外的"南方大陆"上,或者在远隔重洋的"西方大陆"上。那里的人们发展出了高级的大地测量技术和制图工艺,并且已经能走遍世界进行勘测,于是留下了这样一套地图。但这种说法有一个重大缺陷:那个伟大文明的人为什么从此不再在"已知世界"现身,或者干脆将已知世界纳入版图?是他们高度发达,以致于对水平低下的"已知世界"不感兴趣了?另有一种说法,来自家族内某些知识面比较开阔的人。他们遍查了"已知世界"各大宗教典籍和民间传说,这些资料中许多都分别记录有史前大洪水的发生。于是他们认为,成千上万年以前,大地上曾存在着远比今日诸帝国发达的文明帝国,他们的技师测量大地并留下了这套地图。后来,无法阻挡的大洪水毁灭了那个文明帝国,只有这样一套地图留存世上。无认是哪一种说法,都等于承认,一时半会儿当世上不会有比神舆全图更卓越的地图集现世。它的领先地位无可动摇。当然,还有第三种说法,是奢那者里家族对外解释时用的标准答案。"陛下,世上千百种行业,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神明保佑。量师们的神明是遥远的色鲁纳伽大神。他在冥冥中佑护着普世上的量师,并且给量师们指点迷津。这套舆图肯定是他传下来的。""真的?"图布贾尼伸出手,很随便地抚摸着那张金属片。奢那者里看着心疼,但对方是一国之君,他不好说什么。"当然,您看这材料,水浸不锈,火烧不乌,数百年来一直清晰如常,世上没有一个能工巧匠可以制造出这种金属,更别说用它来制图了。""一位东方来的修道士新送给本王一种酸液的配方,制成后可蚀万物,是用来制练丹药的,本王倒想试试这东西能不能被酸液腐蚀。""不可不可……"奢那者里大惊失色,好象图布贾尼二世正要把酸液灌进他的嘴里。"哈!本王说笑,国之重宝,本王怎能不爱惜。"奢那者里七世暗自叹息。他曾经服务于图布贾尼的父亲,那位先王只要是有时间,便一日数次来到秘室,仔细研究这些图册,对那些遥不可及的山川大地兴趣之浓厚,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怎么这位小王爷就是提不起精神。难道冥冥中自有定数,贵霜王朝的大限到了。"陛下请看。"奢那者里第七强自将课程讲授下去。"这南方大陆地势平坦,气候干燥,东南沿海地区水源丰富,土地肥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