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贝努利家族!"(注一)巴贝奇(注二)的眼睛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他又仔细看了看介绍信上盖着的那个熊形章纹(注三)。不错,一只小熊坐在山石上,乖巧地跷着脚,确实是伟大的贝努利家族的标志。小熊章纹的主人,年约三十的来客坐在客厅里光线较暗的那一半,他能看清巴贝奇的表情,后者却看不清他的。来客穿着整齐但寒酸的衣服,一脸拘谨。不过对于巴贝奇来说,这具章纹就说明了一切。"你是哪一位贝努利的后代?"巴贝奇兴致勃勃地问。"雅各布·贝努利第二是我的外祖父。"青年人语气谦逊,颇有教养。"啊,啊"巴贝奇从坐椅上站起来,他肩宽背厚腰也粗,但动作还挺灵活。两步便来到这个自称梅特兰的来客面前。拉起他上下左右地看了一遭。"唉,可惜,你现在姓另外一个姓。这个姓或许在世俗社会里有些名气,但在数学家心目中,永远没有贝努利那样的光辉。""我正试图恢复这种光辉。"不知是因为见到了数学大师,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梅特兰说话有些发颤。"我们家族已经两代没有数学天才了。我想这都是社会变动带来的后果。我的舅父们从政的从政,经商的经商,都去追求暂时的辉煌,谁又理睬数学呢。我是凭自学成才的。""不用管他们,来来,要谈数学,找个地方去谈,这里不是谈数学的好地方。"梅特兰以为巴贝奇肯定要带他到自己的书房去,不想却被后者带到了餐厅。一个中年仆人来往去餐厅和厨房之间,将酒饭一道道端上来。"约瑟夫,我的仆人,会背诵阿波罗尼奥斯(注四)的《圆锥曲线论》。所以能烤出造型最优美的糕点。"巴贝奇一边系着餐巾,一边骄傲地介绍着。约瑟夫礼貌地向梅特兰点点头。"只有在餐桌上才能最有效地谈论数学,因为各种食品都对应着刺激大脑去研究不同的数学领域:熏子鸡可以帮助你揣摸空间结构,烤果焰饼可以促进你研究线性关系,维塔姆酒刺激你对概率的认识,苏格兰清汤则让你理解数的本质。这些都是我多年积累的绝窍。不过我一点也不保守。"于是,桌子上摆满了与切线、圆周率和三角函数有关的美食。巴贝奇热情地召呼着客人。两个人边吃边谈。"怎么样?你对椭圆积分这个新课题有什么看法?它的研究将会有什么实际价值?""椭圆积分么,勒让德先生(注五)的成绩有目共睹。不过他还缺少一些洞察力。他的理论基础不算严谨。至于应用,我想天文学家将会是它的首批受益者。"谈到数学专业问题,梅特兰便放松了许多。"高斯和格林在分析学方面的争论,你认为他们俩谁的观点正确(注六)?""高斯先生代表了正确的方向。他将使数学分析建立在更在严谨的基础上。"梅特兰的回答令巴贝奇连连点头。"还有一个大问题,英国的数学和大陆比水平如何?"巴贝奇的叉子停在空中,等待着梅特兰的回答。大概是气氛融洽的缘故,梅特兰没有什么犹豫就脱口而出:"牛顿大师在世时,贵国的数学水平没得说,世界领先。但是后来……""没关系,怎么想就怎么说!"巴贝奇直勾勾地盯着他。"后来太囿于牛顿的微积分体系之中,缺乏创见,现在么,应该说整体上已经落在大陆数学研究的后面,个别领域连俄国这样的边远地区都不及。"啪!巴贝奇的刀叉同时拍到桌上。"瞧瞧,瞧瞧,一个外国人都这样清楚,我们那些自命不凡的英国同胞啊!"(注七)梅特兰没有笑出来,而是把喜悦和着一块小牛肉吞了下去,他知道,他肯定能留在巴贝奇的私人学园里了。正在这时,那位能利用圆椎曲线理论烤蛋糕的仆人引着一位客人来到餐厅。此人鹰鼻鹞眼,单看长相有些阴森森的,但这边巴贝奇立刻热情起身,迎接上去。"普吕克!"(注八)"巴贝奇!"两位故友在餐桌前互相拍肩搭背,大声涵喧着。巴贝奇没有忘记将梅特兰介绍给普吕克。"雅各布·贝努利第二?"听到介绍,普吕克的夹鼻眼镜耸动了一下。"他的两个女儿我都认识。可没注意他有这么个外孙。你的母亲是哪一位?伊莎贝拉?玛杰尔?"梅特兰的脸泛起了一丝潮红,但在这间宽大昏暗的餐厅里,别人一时还注意不到他脸色的变化,正当他考虑应该怎样回话时,普吕克忽然"哦"了一声。"明白了,明白了,小伙子,你不用讲了。没关系,这种事凡夫俗子或许在乎,我们数学家都是与灵性和概念打交道的人,岂能把这种问题当回事。更何况你因此而拥有伟大的数学家血统。你知道卓越的达朗贝尔(注九)吗,他生下来就让父亲抛弃在教堂的弃婴箱里,由玻璃匠养大。结果又怎样呢?"普吕克大概是为了弥补自己的冒失,赶快安慰起年轻人来。梅特兰喏喏连声退到一旁,他猜测自己之所以又过一关,是与某件绯闻有关。(二)梅特兰住进了巴贝奇的私人学园里。巴贝奇是个游走江湖的学者,上下结交,左右联络,所以很有一些财富。这栋私宅就是爱丁堡伯爵的馈赠。后来被巴贝奇开辟为数学天才们聚会的地方。一层楼的几个大厅里经常有一些数学奇人在争论不休。二层则住着一些远到而来的研究家,有的人一住一年半载不走,成了门客式的人物。三楼则是资料室,据说是全英国廖廖几个数学手稿收集得最全的地方。没几日,梅特兰就认识了学园里的几个怪人。比如一个叫布尔(注十)的年轻人,经常在别人聊天的时候用一只笔记下一连串0和1,据说这就是聊天内容的真伪值,这一连串的0和1将会使人类的全部思想统一为数学公式。如果有人请他评论某位姑娘是否美丽,他会告诉对方,美丽与否是毫无意义的命题,因为它不能量度。只有那位姑娘的身高体重等等才是科学研究的对象。有一位法国来的夏莱先生经常往来于学园。此人乍看上去分明是一个财大气粗的暴发户。梅特兰开始以为他只是巴贝奇结交的富人朋友。不想接触几次,却发现他竟是一位几何大师,专门研究用几何方法研究代数问题解的个数(注十一)。另有一位叫利提斯的荷兰人,据说是拓朴学高手。他可以表演一个绝技:怎样在不脱掉外衣的情况下脱去背心。不过,学园里最怪的莫过于巴贝奇本人。梅特兰经常见到他一身油污地回到学园,身上那机油的气味会飘荡在学园走廊里经久不散。看那样子不象是个数学家,倒是位机车司机。而梅特兰结识的数学家们在提起巴贝奇时,看法都不约而同地一致:"巴贝奇先生是个好人,可惜缺乏数学天赋。""巴贝奇么,对促进英吉利海峡两岸的数学交流作出很大贡献,但他自身的研究能力,咂咂……""为巴贝奇先生的热情好客干杯,愿他搞些真正的研究。"对这些议论,巴贝奇不知道听到没听到,或许他把与数学家们的交流本身当成一件快乐的事吧,所以对这些看法并不介意。除了与同好们共享研究之乐外,巴贝奇也不得不与一些俗人打交道。比如英国内务部官员朗道上校便经常向他提出警告。"巴贝奇先生,如果您还是一位普通的大学教授的话,自然可以和任何人交往。但现在不同。您肩负着重大国家机密的研制工作。上面希望您减少与那些外国学者的交往。如果他们知道这项国家机密,他们是很快能作出反应的。""他们也要造一台么?"巴贝奇问。"哈,那只是学者们的想法。如果是外国政府知道这个机密,最大的可能就是派人来把它毁掉。如果英国政府知道某外国正在制造这样一台机器的话,也绝不会放过它。因为它关系到大国之间的力量均势。"巴贝奇不懂政治,但他估计朗道先生作为一个情报部门的官员,能够将心比心地了解外国同行的想法。"那你们可以多派一些人来保卫研制现场嘛。"巴贝奇非常珍惜自己的社交圈子。"总之我们会很注意您身边的外国人,希望您也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