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有大约两个小时的时间,东方天际那一成不变的黑色会涌起一片雾朦朦的白光。那白光有气无力,缺乏实感,远不如头顶苍穹上美丽多变的极光壮观。然而,哈莫弗斯特镇的居民却能够从这片白光辩认出东方所在,因为那是太阳的残辉。只有在这个地球上最北的城镇里,刘亚辉才感觉到几乎无所不能的太阳也有非常无力的时候,极夜统治下,太阳象病夫一样,竭力挣扎也爬不上地平线。作为联合国科教文组织雇用的海洋科学工作人员,刘亚辉需要和同伴们在似乎无始无终的极夜下生活约半年时间,考察墨西哥湾暖流的最新变化,因为这里是墨西哥湾暖流的最后归宿。正是暖流带来的成千上万吨温带海水,使得哈莫弗斯特即使在极夜里,比起刘亚辉的黑龙江老家来说也冷不了多少。刘亚辉仍然记得向北急驶的汽车是怎样载着他跨过白昼和黑夜的交界线,一头扎进黑暗中的。从那以后,他一直没见到过阳光。他并不怕严寒,但极夜能破坏人的生物钟,让人变得慵懒,焦虑,甚至常常泛起绝望之情,恨不得动手撕开天幕,好让阳光射进来。奇特的自然环境向刘亚辉提出了新的考验。不过,他对艰苦环境有足够的适应能力。这要归功于他的家庭。在他出生前和出生后几年里,他的父母任职于国内一家颇有实力的保险公司。稳定的高薪白领生涯给了他们充分的消费信心。他们用贷款买了房子。然后,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灾难突然降临了,在席卷全球每一个角落的201X年股灾中,他们公司投入美国股市的上千亿元资产灰飞烟灭。国家无力援救,只得任其自生自灭。刘亚辉的父母离只好开了那艘即将沉没的金融巨轮,在三十多岁的年纪上开始了艰难的重新创业。那时,他们通过首付及还款,已经拥有自己住所近二分之一左右的产权。而且自己的房产毕竟是个依靠。所以他们决定,无论怎样省吃俭用,必须依时交纳住房按金。于是,幼小的刘亚辉跨过父辈生活的年代,象爷爷小时候那样,生活在没有电视、空调、冰箱的环境下。除了跑业务必须的电脑外,一家人不再有二十一世纪的任何象征。还款进度表贴在中厅最显眼的地方,让刘亚辉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懂得生活的艰辛。那也是他刻苦学习的主要动力。课余时间,刘亚辉需要货真价实地去打工以贴补家用。父母反复对他讲,长辈们没有条件帮他选择工作环境,他必须能适应任何一种艰苦生活。象每一个艰苦环境中长大的孩子一样,刘亚辉不仅适应力强,也颇能与周围的人打交道。缓慢的时间周期令哈默弗斯特就象一个中世纪的村镇,生活稳定而缺乏变化,很少出现的外来者总能成为当地人关注的焦点。很快,刘亚辉就能够吃冰冷的海豹肉,听悠扬的北欧音乐,或者参加酒吧里的聚会。工余时间他会挤在泡吧的人群中,倾听他们的家长里短。极夜到来时,酒店里的这种聚会就象阳光一样令人喜爱。下个不停的大雪封闭了公路,暂时与世隔绝的人们必须学会用各种方式打发着时间。有时,刘亚辉也会打开工作单位的电脑,进入因特网漫游。第一站一般会去"挪威在线"门户网站。据说二十年前曾有过名叫"雅虎"或者"美国在线"的一些巨型因特网公司,但作为股市炸弹本身,这些巨物已经在201X年那场股市"核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久,刘亚辉在镇上发现了一个孤单的老人。他始终过着深居浅出的生活,几乎从不和当地人来往。他是个外来户。虽然也是白人,但体格上明显没有北欧白人那样粗壮。他约摸六七十岁的样子,脸庞虽然被岁月蚀刻得楞角鲜明,但仍然能看出几分抹不去的雍容之气,让人觉得他曾有过非富即贵的过去。刘亚辉最初注意起这位老人,是因为他经常到考察站所在的岸边,望着大海发呆,成小时地凝视着漆黑的海水,直到雪花在他的身上塑成一个白色的轮廓。有一次在酒巴里,镇上的居民告诉刘亚辉,这是一个外地来的大学者,听说还得过诺贝尔奖金呢。刘亚辉付之一笑,不以为然。小地方的人见识少,科学类的奖金大概只听说过诺贝尔一种,就套在了他身上。得过诺贝尔奖金的人怎么着都应该生活在大学或科研院所里。由于经常碰面,刘亚辉和这位老人由点头到搭话,渐渐熟悉起来。老人似乎也很注意他这样一个本地罕见的东方人。圣诞节到了,漫天飞舞的雪花暂时停止了,居民们可以比较方便地串来串去。各处亮起的圣诞树给小镇上带来了几分喜气。与世界上其它地方不同,这里的圣诞树整天亮着。就在这天漆黑的正午,刘亚辉又看到那位老人独自在海边漫步。看着他那孤单的背景,刘亚辉不禁生出一股凄凉的感觉。圣诞节就和中国的春节一样,是合家团聚的时候。而这位老人依然独自一人。"您好,先生。"得到了老人和蔼的回应,刘亚辉接着说:"冒昧地问一声,您怎么不和家人一起过节哪?"刘亚辉等着任何一种不幸的答案。老人躇踌片刻,回答道:"谢谢您的关心。我的儿女是欢迎我去和他们团聚的,但我要履行一个诺言。"后半句说得很含糊。他们没有进一步的交谈,刘亚辉从老人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悲哀。晚饭的时候,刘亚辉带着买好的糕饼、熏火鸡和红酒,敲开了老人的家门。对于老人诧意的目光他早有准备。"听说您是外地人,我也是,我和您一起过个节可以吗。"老人点了点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他当然明白刘亚辉的用意。于是,简单布置之后,小屋的中厅里飘起美食的香味。在老人的写字台上,刘亚辉看到了一块精美的证章,那上面刻着他看不懂的一种字母文字。"这是您获得的奖项吧。""是啊,诺贝尔经济学奖,201X年度的。"老人的语气很平常。刘亚辉吓了一跳,他躲在老人的视线外,仔细看了看老人的表情,觉得他确实不象个骗子。"抱歉,我对经济学不熟悉。"刘亚辉说道。"不熟悉更好,我应该被人们忘记。"老人的眼睛里仍然闪着光芒,这次刘亚辉认定那是泪水。"诺贝尔奖金应该给那些卓而不群的人。当初我接过证书时,我曾认为自己就是那样的人,后来事实证明并非如此,我只是人云亦云的平庸之辈。"老人坐了下来,目光透过面前的墙壁,望着某种超越时空的东西。刘亚辉安静地坐在他对面。与其他年轻人不同,他爱倾听老人们讲过去的故事,并且将心神融化在这种倾听之中。"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全世界都陷在这场狂潮当中。疯狂的中心在美国,在华尔街。美国的股市就象盛夏的气温一样居高不下。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加入这场赌博中,他们疯狂借贷,追求纸上富贵,象作游戏一样将点燃引线的危险传来传去,乐此不疲。当时世界经济普遍表现不佳,大量国外游资冲入美国,拉高股价。每个人的眼前都只有繁荣和鲜花。""当时,每年年底《财富》杂志都要邀请世界上最出色的五十位经济学家,对来年美国股市的总走势作出预测。被财经界称为'五十人俱乐部'。在狂热气氛影响下,五十人俱乐部中的大部分成员都乐观地看待美国股市没完没了地狂涨。他们说,互联网经济是前所未有的新鲜事物,无法用即有的经济规律去衡量。股市并非不创造价值,股市活跃意味着资产流通情况好。甚至有人写出非常不负责任的文章,说美国经济已经形成了永动机机制:人们从股市里赚了钱投入消费,消费活跃使上市公司业绩良好,促进股市上升,股发们因此又从股市中赚取更多的钱。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因为看到这类可笑的预言,才向股市中倾倒了自己的血本。几乎每一年,我都发表悲观的空头观点。我一再说明,那些被狂炒的网络公司没有实际业绩,不管互联网经济多么新潮,总要有实实在在的业绩作保证。一九二九年美国股市崩溃之前,人们也在狂炒与汽车制造有关的所谓'先进科技股'。靠憧憬未来支撑对现实的信心,这样的事情你们中国人曾经用另外的方式作过,结果是人祸一场。历史并非没有预演过悲剧,只是大多数人没有必要的经验教训。泡沫终将散去,价值终要复归。大量国外游资随时会撤走,普通的美国公民将会象退潮时搁浅在海滩上的鱼一样可悲。""从一开始,象我这样的空头派在'五十人俱乐部'中就占少数。美国股市年复一年地只升不降,使得一个又一个空头派学者离开了这个阵营。这样,到了201X年底,只有我和法国的吕松教授还在坚持自己的看法。第二年,道琼斯指数又上涨了百分之十五,那斯达克指数的涨辐则两倍于此。结果我终于动摇了,发表文章,认为此前一切传统的经济学观点都应该扔到垃圾堆里,必须洗尽头脑,接受全新的事实。我甚至认为,面对新的时代,我的经济学知识与一个小学毕业生是一样多的。而吕松教授则成为空头派中的最后一人。他警告我说,美国股市崩溃在即,经济危机将祸及整个世界。届时,人类的经济活动就会象处在漫长极夜里一样看不到光明。我则回应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将辞去职务,到极夜笼罩的北极地区去生活。""结果,201X年的美国股市又以与上年相仿的速度上涨着。吕松也不再坚持了。他告诉我,为了承认自己的错误,也为了追回前几年固执己见带来的损失。他在自己一直嘲笑的网络股上投下大笔资金。""然后,在狂潮的顶峰,纽约证券交易所将自己上了市。三天以后股市崩溃。那天,纽约上空仿佛炸响了核弹,所有的人都在疯狂割肉退场。这个世界最大交易所本身的价值也一贬到底,结果成倍地加深了人们的恐慌。到那一年底,整个美国的财富贬值了三分之一,沉重的公私债务和对外赤字又使得经济雪上加霜。巨大的经济危机完全改变了这个国家的面貌。而那时,欧洲、日本和中国都还没有作好接棒的准备。世界经济一下子进入了真正的极夜。相比之下,这里的极夜还是很可爱的,因为它会定期逝去。而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世界经济总量还没有回升到201X股灾之前的水平。"这一切发生在刘亚辉五岁的时候,对经济不感兴趣的他以前从不追寻这些往事。不过有一件事留给他很深的印象。去年,当他们的海洋考察船驶过冲绳时,他的一个美国同事望着岸上久已废弃的美军基地黯然泪下。另外一个同事告诉他,自201X年股灾以后,美国无力供养庞大的海外驻军,冲绳军事基地就是在那以后不久放弃的。"我的好朋友吕松在最后时刻损失惨重。然后就失踪了。无论是有形的资产还是无形的声誉,他都在几天内输个精光。我确信他已不在人世了。而在那个年头,因为股崩而自杀根本算不上新闻。也有不少人把账记在我们身上,认为我们滥用了自己的权威,误导公众,对灾难的责任不可推卸。五十人俱乐部成员的名字上了不止一个恐怖组织的名单,并且确实有人为此付出了生命。我承认自己的过错,但我也热爱生命,所以我只有选择潜逃。结果抱应终于变成现实,我只好躲到了这个远离尘世的地方。""许多年过去了,人们从惨痛的记忆中复苏过来,创建新生活开始成为日常关注的主题。也不再有人理会我们这些老朽。我可能放心地与家人团聚。但从那以后,每到极夜来临时,我还是搬到这里。当初我对吕松说的话本是玩笑,但后来却成了沉重的承诺,我觉得有必要替许多人赎罪。而且在这个远离都市喧嚣的地方,我可以静静地思考,是什么使人们失去自我,置基本常识于不顾。这样,每年一度的极夜生活成了我习惯。"过了很久,刘亚辉从精神震憾中恢复过来。他在两个酒杯里斟满红色的酒浆。"来,让我们预祝太阳早日升起。"又是一个月过去了,第一抹阳光照亮了哈莫弗斯特的地面。那天,学校的孩子们在教师的带领下,爬上镇边的山头,迎接黎明的到来。每一张小脸上都充满了希望。而互联网上则传播着一个重大的消息:中印俄三国达成协议,组成世界上最大的自由贸易区。201X年股灾到来时,这三个国家的经济还不十分开放,结果使得它们象穿着防护服呆在爆炸现场,虽然伤势也不清,但毕竟保住了元气。三国领导人在协议鉴署仪式上称,他们将力争使这个自由贸易区成为世界经济新的火车头。那天,刘亚辉将工作向新来的队员作了交接,然后,来到老人家里作别。老人将一张软盘送给了他。"在这个地方,我把自己二十年的思考写成书,书名叫《极夜的故事》。它不单是经济学著作,也是文化和心理方面的著作。作为201X 年股灾的亲历者,我应该给后世留下一份真实记录。我希望它能让人在浮华中保持冷静。但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看它。"考察队的车子载着刘亚辉,驶向缓缓升起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