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农村,一座秀丽的青山。山谷间流淌着一条小河,十来米宽,水流从高处坠下,形成一道瀑布,落入谷底,激起轰隆隆的回响声。河边冲刷形成的岸滩上,无数亮晶晶的石头铺得密密麻麻,当地人把这里叫做响滩子。此时,一位穿着蓝灰色素布衣、身形枯瘦的老人正坐在岸边的大石头上,将木质拐杖放在一旁,然后伸手捏住一颗颗五颜六色的小石头,放进河水中洗涤干净。忽然,她透过水面的反射,看清了自己皱纹密布、毫无血色的脸。她的眼眶早已凹陷,头发和牙齿也全部掉光,仿佛仅剩的一丝生气,也将随着时间彻底消散。“唉……”老人兀自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惆怅。快百年了,河水没变,石头滩没变,山谷里轰隆隆的响声也没变,唯独只有人变了,变老了。人老了,就总爱回忆往事。人老了,就特别想念故人。看着眼前熟悉的画面,她仿佛看穿了时间的长河,看见了八十五年前,那个红日高悬、清风飞扬的夏天。响滩子河里的水,一如既往地清澈。那个身影高大的男人来到河边,将两只木桶分别按进水里装满,然后用扁担稳稳挑起,一步一步往岸上走去。可当他来到岸边,抬头却发现了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正小心翼翼从岸上的高处往下走,为了保持平衡,她不得不向两侧张开手臂。“砰当!”
男人急忙放下水桶,快步跑到女人身边。“哎呀清清!都给你说了,喊你就在屋里待到,你非要跑到河边来!”
面对男人的责备,女人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一抹温柔的微笑,“河头水深,我不放心你得嘛。”
从结婚开始,她就一直这样,无论男人走到哪里,她都会寸步不移地跟着,生怕男人离开她的视线哪怕一秒。因为她害怕。因为一旦男人外出,她就担心得不行,担心他在田里会不会累着,担心天气热了他会不会中暑,担心草里的蛇,担心河里的水,担心整个危险的世界。“我一个大男人,你还不放心我,该我不放心你才对!”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上前扶着女人,转身往坡上走去。他也同女人一样,害怕她挺着大肚子,会不小心磕着,不小心碰着,不小心摔着,所以每当自己出门,就总是提心吊胆、匆匆而回。爱情就是这样,两个人时时刻刻都相互关心着,相互担忧着,也相互拖累着对方。女人在男人的催促下,开始缓缓往回走。“二娃,好久以前就喊你给娃娃起名字,你到底想好没得哦?”
“想好了,如果是男娃娃,就叫他陈中华,我希望不管他二回走多远,心中永远有华夏!”
“好,那就叫陈中华!”
两人一片欢声笑语,其乐融融。此时,老人转过身,看向那条弯弯曲曲爬上河岸的小路,仿佛看见了那对年轻的男女,他们相互搀扶,彼此牵绊,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那时的他们,真的很快乐,真的很让人怀念。可画面突然变了。灿烂的艳阳变成了咆哮的暴雨,甜蜜的笑声也变成了悲痛的哭嚎。那天男人穿上了蓑衣,戴上了斗笠,扛起了家里的猎枪,站在茫茫雨幕的另一边,向她挥手道别。尽管大雨落下哗啦啦的声音,让整个世界都吵了起来,但依旧掩盖不了她近乎咆哮的哭声。“二娃!”
“二娃,你一定要把鬼子打跑,早点回来,我等你,我等你!”
大雨那端,二娃没有回头,却痛得肝肠寸断,他害怕一旦回头,就失去了离开的勇气。“清清,你放心!”
“我陈二娃发誓,保证把小鬼子赶出去,你带好我们的娃娃,等我回来,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二娃走了,从此以后,她总是默默来到这片响滩子,望眼欲穿地守在这里。老人脑海中的回忆开始慢慢消散,然而她的眼里,却早已填满了眼泪。谁也想不到,她这一守,就守了整整八十五年,守过了风雨变迁,守过了沧海桑田,守到了身形衰老,甚至守到就连儿孙都已西去,却仍旧没有守到二娃归来。没有人能知道,她这些年经历了多少的风雨,多少的辛酸。只有她自己知道,等不到二娃一天,她就苟延残喘一天。她缓缓抬起头,在朦胧的泪眼中,看见了几个匆匆赶来的身影。“幺婆婆!”
陈三皮的喊声传了过来,“你哪门子又跑到河边来了嘛!”
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还没等她回应,便有一个打扮时髦的女孩从岸上跳下,踩着河滩上的碎石头跑了过来。四目相对,秦七汐却愣住了神。面前的老人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加苍老了,脸上的皱纹都叠在了一起,她的骨架很小,背有点驼,仿佛只需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李素清老人,您是李素清老人吗?”
看着秦七汐有些激动,又有些心疼的表情,李素清一脸疑惑,早已掉光了牙齿的嘴巴不停开合:“嗯,我是,你有啥事啊?小女娃。”
“我……我是一名记者,专门负责探寻以前那些抗日英雄的家乡,听说您家里有一位叫陈山河的川军战士,请问是真的吗?”
秦七汐临时编了一个理由,目的是再度确认一下老人的身份,她害怕如果认错了人,误把二娃的平安符交出去,她一定会后悔一辈子。只是没想到,当她说出二娃名字的时候,眼前的老人猛然一颤,深深凹陷的双眼怔怔地看着她,紧接着,一双浑浊的老眼竟泛起了骄傲的神采。“当然是真的!”
“我的二娃,当年他跟到川军去参加抗战,把小鬼子打跑了,别人都说他是英雄!”
李素清说着,便激动地拄着拐杖站起来,一把抓住秦七汐的手:“记者同志,你要相信我,我丈夫真的是英雄,而且他现在还活着,一定会回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