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穿上第二件成年人的裙子，她身上的那条绿色裙子还是她下葬的时候穿的，说来也奇怪，她从小鬼慢慢长成女鬼，那衣服也跟着她一起长，严丝合缝的。她在镜子前转了无数个圈，然后才出现在贺古的面前，虽然镜子里的人并不是她自己的模样，但是贺古的眼光能这般温柔地落在她的身上，她也很满足了。其实贺古走神了，在他的眼里，完全就是巫秋灯，她的深潭一般的眼睛，她小巧的鼻子，她柔美的嘴唇，她纤细的身形，只是，他不太熟悉她的笑容，那样开心地跟他笑着，直到她快乐地喊：“贺古哥哥，我们去哪里玩？”

他才从错认的情绪中跳脱出来，急忙答道：“我带你去吃早茶！你什么东西没吃过，我带你去吃！”

翠儿低垂下眼帘：“我什么都没吃过！”

贺古不语了，也是，她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要知道这个世界是瞬息万变的，每天都在变化，他在美国读了几年书回来，居然连路都不认识了，到处都是高楼大厦，每栋就差不多，他想找一家他以前特别喜欢吃的卖牛肉茶的小店竟然怎么都找不到了，管家告诉他，现在牛肉茶都在大馆子里吃，价格也飞涨了很多，但是味道却是面目全非的。贺古带连翠去了一家广东人开的茶楼，连翠一路上都很兴奋，她坐在贺古身边不停地问：“为什么要去喝茶？早上不吃早饭都喝茶么？”

她依然是个小孩子，但是当小孩子的性格和巫秋灯的身体相结合的时候产生了一种非同一般的效果。巫秋灯是清奇脱俗的，她的脸上很少有第二种表情，她总是淡淡的，温柔的，沉静的，每当她用她雾蒙蒙的眼睛望着贺古的时候，他都觉得心里很静，很静。可是，她第一次这样欢脱，这样快乐，这样张扬，她东摸摸西摸摸，当她把她微凉的手覆在贺古的手背上时，他差点连方向盘都没有抓稳。“贺古哥哥，开车是什么样的？我好想试试看啊！”

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对什么都感兴趣，但什么也干不好。贺古笑着说：“还记得么小时候，你要骑脚踏车，我扶着你你还偏要自己骑，结果你摔成什么样了你还记得么，还连累我回家被我爸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

连翠歪着头想了想，突然大眼睛里就蓄满了泪水：“对不起，贺古哥哥。”

怎么还说哭就哭，贺古急忙用一只手把她的眼泪抹去：“跟你开玩笑的，怎么又哭了。”

“啊呀，好嘛！”

连翠眼睛里还含着眼泪，就叫了起来：“贺古哥哥，你可觉得刚才你的手指碰到我的脸上的时候产生了一种好麻好麻的感觉？”

“啊，没有，怎么会有？”

他急忙收回手，用心地开车，却怎样都平息不了内心的狂乱，连翠还是那样笑嘻嘻地看他，看得他头昏脑胀，连呼吸都乱掉了。怎么了，她是连翠啊，她是连翠啊！广东早茶是这两年才在这个城市里兴起的玩意儿，以前内陆城市的胃还接受不了这种清淡的味道。贺古让连翠点菜，连翠翻了半天菜单还是还给贺古：“贺古哥哥，你来点，你点什么我都吃！”

贺古给她点了虾饺和叉烧包，还点了豉油虾，肠粉和脱骨鸡爪，连翠真的什么都吃，虾饺晶莹透明的澄面皮里面包着的是粉色的大虾仁，一口咬下去满嘴的鲜香和虾肉微甜弹牙的口感，连翠眯了眼，吃了一个又一个，吃了两笼下去才停住。贺古有点担心巫秋灯的胃，不过巫秋灯平时里也很能吃，连翠吃完虾饺又去吃肠粉，肠粉又Q又滑，蘸着芝麻酱又香又糯，她又吃了大半盘子。“贺古哥哥，真好吃！”

她高兴成什么样，一脸小孩子的满足和天真，她吃肠粉吃的满嘴都是芝麻酱，贺古用纸巾替她擦去，她吃的腮帮子鼓鼓的。邻桌的女孩正在和男朋友自拍，她好奇地问：“贺古哥哥，他们在干什么？”

哦，连翠死的时候，拍照手机还没问世，那时候手机还没有普及，贺古说：“他们在拍照，用手机。”

“我们也拍好么，好么？”

贺古看着她快乐的祈求的脸，可是就是拍出来也是巫秋灯啊，不过贺古仍是答应了，他点点头，连翠高兴地坐到他的边上来，用她细细的手臂勾住了贺古的脖子，把脸贴在贺古的脸上，学着邻桌的女孩比了个剪刀手，虽然她不知道这个手势代表了什么意思。他们在照片里留下了自己欢乐的模样，拍完以后他把照片给连翠看，连翠仔仔细细地看完之后对贺古说：“巫大师是个好人。”

她莫名其妙地说了这句，贺古看着她，她又接着说：“她肯把身体借给一个女鬼，而且是这么好的一个身体，你看，这样看起来，我们俩多配！”

贺古揉揉她的头发：“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配不配！”

吃完了早饭，贺古问她想去哪里，她想了想：“我想去有冰激凌吃，有大娃娃，有玩的地方。”

说来说去，她是想去游乐场，贺古开车带她到了游乐场，就是泪湖边上的这个，游乐场的原址就是连翠的家，不过，站在游乐场门口连翠高兴地又蹦又跳，他就知道连翠已经完全认不得这里曾经是她的家了。她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往游乐场里跑去，刚跑了没几步，就在一个卖棉花糖的面前站住了，她痴痴地看着人家做棉花糖，现在的棉花糖不仅有白色的，还有粉色的，蓝色的，紫色的，总是什么颜色的都有，她站在一边吃手指。贺古看她那个样子就知道她想吃棉花糖了，他把蓝色的和粉色都给她买了一个，一只手里抓着一个，每个都咬了一口还递给贺古：“贺古哥哥，好甜的！”

“我不吃。”

他笑笑。“好甜的！”

连翠很执着，他只好不得已地咬了一口，真的很甜，他很久很久都没试过棉花糖的味道了。“好吃么，好吃么？”

得到了贺古肯定的回答，她牵着他的手往前面跑去。带一个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游乐场的孩子来这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一种要疯的感受，连翠已经无法形容她的快乐了，她看到了大茶杯一样的旋转杯就要坐，被甩的昏天黑地的，这边刚下来还没站稳，她就要去坐那个人肉搅拌机。人人都被那个搅拌机搅地头昏脑胀，只有她在上面哈哈大笑，人人都吃惊地看着那个长相清丽仙气十足的女孩子笑的却像个脑缺，只有贺古知道，她缺失了多少年的成长。其实贺古并不十分喜欢游乐场，那些游乐设施有的对他来说太孩子气，旋转木马和摇摇椅这种低级的小朋友爱坐的连翠要坐，过山车和跳楼机这种刺激的她也要坐，贺古不太感冒这些游戏，但是，凡是连翠要坐的，他都会一一陪她坐，陪她大笑，陪她喝汽水，有种汽水里面有爆浆的珍珠，一咬就会在嘴里爆破开，里面流出浓浓的果汁。连翠从来没有吃过，第一次吃到非常惊喜，她竟然从椅子上跳起来，张开嘴巴给贺古看她嘴里红红的果汁：“贺古哥哥，你看，我的舌头是不是变成红色的了？哈哈！”

她让贺古给她的舌头照了一张照片，自己慢慢欣赏，开心的什么似的。这种汽水一共有四种口味，连翠居然每种口味都要尝一尝，她的理由是里面的珍珠味道都不同，有桑椹口味的，爆浆以后舌头变成黑色的，有蓝莓口味的，舌头会变成蓝色的，有柠檬味的，舌头会变成黄色的，她对她变色龙一样的舌头十分满意，还自己学会了拍照。当她举着手机像个现在的女孩子一样对着手机镜头做怪相，比剪刀手的时候，一种很酸楚的感觉从贺古的鼻腔里蔓延过去，变成热热的气流，一直延伸到他的眼睛里去。连翠停下了喝汽水，大眼睛看着他：“贺古哥哥，你怎么了？”

他们捧着装了一只棉花糖，四瓶汽水，一只汉堡，一个鸡腿外加一长串旋转薯条的肚子去坐过山车，贺古什么感觉都没有，只觉得肚子里的那些食物欢快地在他的腹腔的四处游走，连翠依然在他的身边大笑，她不停地尖叫着：“啊，我的脚在头顶上拉，哈哈，啊，我看到天空在我的脚底下啦！”

她那么欢乐，可是贺古就不行了，走下了过山车，连翠陪着他在一个拐角处默默地看着他把刚吃进去的一肚子食物给吐出来，也不知道连翠是怎么做到的，吃了那么多坐过山车居然一点事情没有。无知者真是无畏。本来，贺古的预想是，带连翠过安安静静的一天，他们可以在咖啡馆坐着互相凝视，或者去一处幽静的公园，望着宁静的湖面呆上一天，可是没想到竟然跑到这里来挥洒青春，和自己的胃。不过，连翠很开心，她吃了很多她没吃过的东西，玩了很多她没玩过的玩意儿，当夕阳洒在她的身上时，她留恋而又不舍地说：“这么快一天就过去了。”

是啊，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