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时晴直直地望进何庭川的眼睛，那里面有惊疑，有迷茫，却再也寻不见一丝一毫往日的温柔。何庭川也回望着殷时晴。明明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还是一个穿着病号服、凭空出现的古怪陌生人，正常人的逻辑和理智都在叫喊着让他赶紧离开，但不知道为什么，不仅是脚步仿若被凝固在原地，就连目光，都无法从眼前这个陌生人的身上移开半寸。更令他感到诧异的是，自两年前，心脏的部位，仿若缺失的一块，在与她视线相对的一刹那，奇迹般地被填满了。两个人静静地对望着，谁都没有先开口打破这份不同寻常的沉静。直到一个熟悉的苍老声音在殷时晴的脑中响起：“你怎么又跑回来了？”

殷时晴心一紧，咬了咬牙，抓着何庭川的手，随便挑了个方向就开始狂奔。夏末秋初的风吹起殷时晴披散的长发，轻轻地拂上何庭川的脸颊，止住了他原本条件反射想要挣开她的动作。淡淡的青草香气萦绕在他的鼻间，她柔软的发梢带着不可抗拒的强劲力道，拨动了他记忆深处的琴弦，却断断续续的，奏不出一首完整的乐章。跑了没多远，殷时晴的身体就吃不消了，即使跨出的每一步都几乎抽空她吸进的全部氧气，她也不敢停下。“……你应该知道，你这样跑是没用的。”

那个声音再度开口道，语气十分的无奈。殷时晴这才慢慢地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向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地被自己拽着一通乱跑的何庭川，气喘吁吁。何庭川皱起眉头，抽回自己的手，然后不受控制地抚上她的背，轻拍着为她顺气。他的这一动作，令两人同时陷入了怔忪。他是因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自然地就这么做了，而她是跌进回忆之中，鼻头忍不住地发酸。“再给我一点时间，一点点就好。”

她在心中默默地祈求。那个声音叹息着应允：“最多一个小时。”

殷时晴瞬间原地满血复活，也不管会显得有多么突兀，简单粗暴地理直气壮道：“我好饿，你能不能请我吃一碗鸭血粉丝煲？”

还在为自己刚才的举动困惑不已的何庭川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为什么要请你吃饭？你到底是谁？”

为什么面对这样莫名其妙的无理要求，他不仅没有断然拒绝，还耐心地站在这里向她发问？他这是……撞邪了？殷时晴回答得掷地有声：“因为我没带钱。”

两个人停下来的地方刚好正对着一家小餐厅，殷时晴说完，直接牵起何庭川的手，昂首阔步地迈了进去。自顾自地落了座，殷时晴仰头望向还站在桌边的何庭川：“坐啊。”

何庭川：“你……”殷时晴截断道：“快点坐下，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何庭川自问从未听过任何人的命令，可他竟然真就乖乖坐了下来，仿佛鬼使神差一般，甚至还脱口问道：“剩下的什么时间？”

也许是因为知道了尽头就在不远的前方，殷时晴的心反而彻底放松了，她看着何庭川，目光灼灼：“你就不怕我真地是鬼吗？”

这个问题他自己都想问自己呢……扫了眼渐渐朝这边聚集的好奇目光，何庭川心里莫名涌起一股烦躁，挠了挠头发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凭空出现的，也不知道你为什么顶着这身打扮，但……”就是不由自主地想向你靠近……见到何庭川挠头的小动作，殷时晴心中最后的一丝陌生感也随之消散，她浅浅一笑，柔声道：“放心，就算我是鬼，也一定不会伤害你。”

何庭川被殷时晴嘴角轻浅的笑容晃得眨了下眼，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是谁？”

殷时晴一边把自己碗里的鸭血一块一块地夹到何庭川的碗里，一边轻轻地说：“我是谁，并不重要，因为……因为什么，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接下来要对你说的话，你要好好地听，好好地记在心里，知道吗？”

何庭川看着自己碗里越堆越高的鸭血，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猝不及防地被触动，他抬眸，看向殷时晴，“那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殷时晴敛起笑意，肃容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读书，可就算再不喜欢，也不要不守规矩，该上课的时候要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睡觉都可以，但不要翘课。如果实在是坐不住，也不要像刚刚那样，一个人跑到那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去。你身手再厉害，厉害得能够以一敌三，那对方要是十个人一起上呢？你要怎么办？要打架，也只能打必赢的架，懂吗？”

何庭川看着殷时晴，讷讷地点头，点到一半便僵硬地梗住——他为什么不自觉地就对她“言听计从”？果然是撞邪了，肯定是撞邪了，绝对是撞邪了……殷时晴继续道：“将来，无论你是进了部队，还是走了别的路，都要认认真真地去对待。再过几年，你就会蜕变成一个成熟又稳重的男子汉，等到了那个时候，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娶一个懂得照顾人的好姑娘，千万别找那种任性又自私，感情上明明就迟钝得要命却自以为是到极点的。”

就像她这样的，“不要让自己受到伤害，保护好自己。还有，不要学着抽烟，酒的话，尽量少喝，要健健康康的，长命百岁。最后，我希望你有空的时候，能多去陪陪爷……殷老爷子，跟他下下棋，听他讲他的那些峥嵘岁月，天气凉爽的日子，陪他多走走路……”听到这儿，何庭川的脸上已然满是震惊，他猛地攥住殷时晴的手，刚想问个究竟，就觉脑内一片混沌。再次跌入虚空，殷时晴表现得比上一次要淡定从容得多，不等对方开口，她便主动问道：“这次又是出了什么问题？”

“其实这次也不能全怪我们，你也是太会挑地方了，那栋医院大楼刚好就是两个时空的交界点，你本身又在这个复制时空待过，相当于是自带通行证，所以才会一跳就……跳到这里来了。”

那声音讪讪地答道。想说的，没来得及说的话，都已经说了，殷时晴淡然道：“那现在呢，是又要把我送回到那个世界，还是我已经死了，要进轮回了？”

“目前的情况吧，是这样的，理论上，你应该是死亡状态，但实际上，你还活着。也就是说，你既被原时空删除了，也被复制时空删除了，可作为一个大活人，你又无法进入轮回。这就很尴尬了。”

殷时晴无语了：“你们总会有办法的吧？”

那声音干笑两声道：“办法肯定是有的，只不过……有那么点儿小小的瑕疵。原时空你虽然是回不去了，但我们能让你留在这个复制时空。”

一听到可以留在有何庭川的世界里，殷时晴已近寂灭的心骤然开始狂跳。那声音小心翼翼地继续道：“不过，这样一来，你就相当于是‘非法移民’，等你寿终正寝以后，会直接消亡，无法再入轮回。你愿意吗？”

“我当然……”殷时晴福至心灵，一个急刹车，强压住激动得快要窜上天的雀跃心情，沉下脸道，“因为你们的疏忽，让我平白无故遭受了这么多的痛苦，现在更是连下辈子都不会有了，难道你们就不应该给我点补偿吗？”

那声音显然以为殷时晴会毫不犹豫地说愿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想要什么补偿？”

殷时晴眸光坚定：“让何庭川恢复记忆。”

那边静了两秒后，响起一阵极力压低的讨论声。殷时晴表面看似平静地等待，心却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不知过去了多久，那个苍老的声音终于再度响起：“经我们讨论决定，你想要的这个补偿，可以有。为了显示我们的诚意，在修正他记忆的同时，还会附赠你等会儿所处的位置。预计二十分钟后，何庭川就会出现。祝你在这个时空生活愉快。希望我们不会再见。”

最后一句话包含的情感十分真挚……随着对方话音的落下，黑无止境的虚空如同玻璃般碎裂。阵阵秋蝉的鸣叫声回响在水杉林中，余音荡漾。殷时晴环顾四周，在纷繁的记忆力搜寻了一番，才想起，这里是何庭川家对面的那片水杉林。七岁那年，她就是在这里面迷了路。在那时候的她眼中，这片林子大得就像是一个没有边界的迷宫，现在再看，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怕，反而因为载满了两个人的回忆，而显得特别可爱。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正欲回头，就被一双坚实的臂膀带入了怀中。那怀抱的气息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熟悉，即便看不到脸，她也知道这个招呼都不打一声，“蛮横”地从后面抱住自己的人是谁。感受到他的颤抖，她轻抚他的手背：“何大川，我迷路了。”

在漫长的时光里，迷了；在交错的时空里，迷了路……“嗯……”他的声音带着哽咽，“我找到你了。”

七岁那年说过的话，跨越了光阴的长河，在长大了的他和她身上重新上演。她缓缓地转过身，捧住他的脸庞，在闪动的泪光中，印上深深的一吻。她曾一度以为，她的重生，是化作了一只翩跹的蝴蝶，而她要做的是振动自己的翅膀，引起一场遮天蔽日的龙卷风，把结局全都改写。直到与他紧紧相拥的此刻，她才终于明白，她化作的，是他的肩上蝶，她飞越时间的沧海，只为寻回他，停留在他的肩上，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