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的庞将军来了,老爷要不要见?”
书房中的阮大铖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管家,“见!自然是要见的。”
“这是他的礼单,李丽华和郭作善都死了,那郭作善是周少监的门下,南都之中传言是这位庞将军干的,说是得罪了南京守备府,此时来怕是要请老爷从中周旋。”
阮大铖看了礼单,主要是安庆的方物,还有几件玉器,庞雨作为老乡来拜访倒也合适,他将礼单交还给管家道,“这世上何处不是周旋,能想着周旋的人办事留余地,才是好打交道的。”
“但观这位庞将军行事,或是武人做得久了,不像是给人转圜的模样。老爷曾给李丽华说项的,他此番径直取了性命,分明是不给老爷说话的时机。”
阮大铖叹口气,“有些话也不是那么好说得出口的,老夫以前不止一次劝过李丽华,有人好名有人好权,也有人就是好财,那敢半夜入贼窝夺财的人,钱财比命还看得重,你岂能去夺他的财,郭作善也未必能分他多少,可惜她被那资财迷了眼,不听老夫的,非要得之而甘心,丝毫不与人余地,临了让老夫如何开口。早听老夫的,否则又何至于挂在房梁之上。怜君魂似水,都随逝波去罗,可惜,可怜。”
“只是这庞将军行事更见张狂,不光是李丽华两人,那上元、江宁两县里面参与此事的胥吏,也有几人死了,他在南京城里赚银子,得罪了两县,以后难说个稳妥,那周少监也非是好相与的,老爷此时见他……”“南京城里遍地都是达官贵人,死几个胥吏得罪不了人,庞小友大捷在手,马上要升任副总兵,可谓圣眷正隆,周少监能耐他何?少监毕竟只是个少监,老夫也是不怕的。”
阮大铖站起身,“老夫亲自去迎庞将军。”
管家随在身后,跟着往石巢园的大门走去,阮大铖在前面还走得挺急。他匆匆到了门房,只见庞雨就坐在照壁内的门厅里,好在门子还是懂事的奉了茶,当下大笑一声,“听闻庞小友大破群贼,庆幸皇上得如此猛将,老夫欣慰之外更有振奋难当,一连数晚夜不能寐,庞小友真国之干才也。”
庞雨起身恭敬的道,“阮先生谬赞,小子由皂隶入行伍,一路得先生提携指点,只要到南京来,定然是要当面聆听先生教诲的。”
“庞小友如今得皇上青眼有加,尚不忘老夫这山林之人,反倒是老夫不知小友远来,让小友久待失礼之至,实在惭愧。”
阮大铖转头看着管家和门子,“庞小友是老夫的忘年之交,以后皆不通传,先引入厅堂,再慢待了庞小友,定然免不了家法。”
庞雨连道不敢,手下自行去与管家交接礼物,阮大铖亲热的拉着庞雨的手,带他往石巢园中走去,“眼下南京城中谁不尊称一声庞将军,但老夫偏偏还是要称一声庞小友,何也?你我是以心相交,官位名声身外之物,知心方是一生之友。”
“阮先生灼见,功名过眼云烟,官职只是暂时的,朋友才是一辈子的。我无论升了副将还是总兵,在先生面前永远是当日的小友。”
阮大铖两眼笑成了一条缝,引着庞雨往石巢园里走去,一路到了书房跟前,阮大铖带他看了改装玻璃之后的效果,对庞雨赞不绝口。庞雨上次来给他送过一批,此时的工艺做出来都是小片,但透光性自然比以前的贝壳好多了。最后仍是到了石巢园的花园中,由于南京城内土地金贵,即便是阮大铖也买不了太大,所以这个园景只能算是精致,比起阮大铖在莫愁湖边的豪宅仍差了一个档次。“老夫牛首山的别业即将竣工,届时定要来盘亘几日,庞小友大才,那女驸马传唱江南,老夫时常望着再有机缘,与小友再创一两本来。”
说话间下人上了茶,因是园中谈话,还搭配了点心。“苏州松子糖、萧山的杨梅,都是刚到南京的,这份花下藕庞小友可知是何处来的?”
庞雨现在不是土包子,跟着皮应举也搞了不少接待,对各地方物多少有些了解,当下回答道,“可是浙江来的。”
阮大铖笑道,“这却不是,便是南京本地的,往常方物皆说花下藕以杭州西湖最佳,但老夫多年细品下来,还是南京的更佳,尤其便是这个季节。”
庞雨陪着笑道,“在下自然是信阮先生的,以后谁问我花下藕那里最好,都说是南京。”
阮大铖哈哈大笑,一副开怀的模样,庞雨留心观察了一下,阮大铖神色间并无做作,看起来并未因李丽华之事有所隔阂,似乎可以开口谈事。他停了一下道,“先生厚待,这桌上还有江西、山东各处的方物,应皆自大江和运河而来,可见有水运之利,我等才能享这口福。”
“大江好啊,还挡住了流寇,保我江南财赋所出之地。”
阮大铖拿起一块切开的花下藕,笑眯眯的看着庞雨,“庞小友可是要做江上生意?”
“不瞒阮先生说,在下一直在做江上的生意。”
庞雨并不避讳,直接切入主题道,“只是大江绵延千里,在下想在中途的芜湖有个接应才好办事,最好是个营伍。”
“可是张军门那里并不赞同?”
“张军门倒是赞同,但此事于他似乎并不着紧,但在下希望早日成行,先生是否有以教我。”
阮大铖又把花下藕放下,摸着胡子想了片刻道,“张国维那里办不成的事,要从朝中来办,但朝廷办事也要按体制,芜湖此地建营设兵,必定是要从张国维那里提出,他管应天兵事,得他先向兵部行文,兵部接文之后部议,而非兵部让应天新建营伍,否则便是乱了体统。若是以往,张国维不行文便无计可施,但如今还有一个法子。”
“请先生指点。”
“应天巡抚之上还有个五省总理,皇上对王家桢不满,新任五省总理是两广总督熊文灿。”
庞雨也听闻了这个任命,但他在官场人脉仍很缺乏,只得虚心的问道,“先生对熊总理是否了解?”
“这位熊总理,万历三十五年的进士,诗书学识自然都是有的,而且嘛,也比张军门好打交道。”
阮大铖想了想之后道,“总理五省,虽只管剿寇,但这几年之间,五省之内兵防之事,他都可管得,他若说芜湖该设一营兵马防贼,比张军门管用。”
“那这位熊总理喜欢什么?”
“他喜欢的东西,庞小友不缺。”
庞雨会意的笑笑,阮大铖这么说,那熊文灿应该就是喜欢钱财,这东西他现在虽不说用之不竭,但确实不缺。阮大铖又道,“庞小友还要知道一事,杨嗣昌提十面张网之策,如今的五省总理与往又不同,以前卢象升、王家桢皆是河南巡抚兼着,现在是单设五省总理,驻地便未必是河南。老夫以为应是在武昌、凤阳两处之一,庞小友要打交道便比开封容易多了。”
庞雨略有些惊讶,他从张国维那里只得到关于自己的一些消息,并未知道十面张网的全部情况,以前的五省总理确实是河南巡抚兼任,所以驻地一直是开封,王家祯到任后一步未出开封城,所以皇帝对他极度不满。阮大铖显然得到的信息更多,单设五省总理,说明这次朝廷确实在认真调整战略。阮大铖凑过来道,“总理自领兵马三万,这也是专兵专饷,熊文灿来上任,那广东最多便是有些水兵可用,他带不来多少兵马,必定要从五省之中选兵。”
庞雨心中略一计较,他与一般的军镇并不相同,目前对饷银并不迫切,更重要的是布局大江,如果被这位五省总理收为标营,不免四处调动,反而会让安庆空虚,而安庆才是他的根本之地,而且目前张国维所说的,安庆守备营也是专兵专饷,被熊文灿收为标营并不会有额外的好处。“这位熊大人若是领兵打仗,是像卢军门,还是更像张军门,抑或是像王家祯?”
阮大铖愣了一下笑道,“这却不好说,但绝非卢象升这般身先士卒之人,他绝不会带着兵四处剿寇,真要说来,恐怕像王家祯。”
庞雨摸摸下巴,无论熊文灿是何种风格,只要驻地不在安庆,自己都需要跟着他移防外地,对于经营安庆的根据地毫无益处。但阮大铖又说此人不会带着兵到处打仗,大江沿线基本都在他管辖之下,如果能利用好这个资源,就能贯通更广泛的航线,而不止是应抚的辖区。阮大铖谈话虽短,但给他的信息很实用,在此之前他并未打算与这位五省总理有何瓜葛,因为此前的王家祯就从未打过交道,而王家祯对大江也并无实际影响力。现在他知道熊文灿地位可能远高于王家祯,可能的驻地更近,还知道此人的喜好和风格,这些都是他做决定的依据。“庞小友在南京已有银庄赌档,江上生意大多是些辛苦事,若是赚银子多的,不知可是想要……贩盐?”
庞雨笑笑道,“就是寻常的江上生意,不求暴利但求货品巨万,只要多了总也能赚到银子。除了芜湖之外,不知还有何处更佳?”
阮大铖嗨一声拍拍扶手,“若是货品巨万,这大江上下没有一处能比得过扬州,庞小友若是要在那里立足,老夫可代为奔走。”
“在下便一直犹豫扬州还是苏州,得先生提点,自然是信先生的,就去扬州了。”
庞雨诚恳的看着阮大铖,扬州是他来找阮大铖的目的之一,扬州是大江和运河交汇之地,大明商货银钱汇聚地方,不但能控制大江交易,还能控制运河物流,比芜湖更加重要,但地处江北,是在漕督辖下,大江银庄已经开设过去。只要打点好朱大典,漕帮立住脚之后才能逐渐控制这个商业重镇。好在阮大铖就是朱大典的主要掮客,这位朱大人喜欢的东西,庞雨也刚好不缺。“阮先生为奔波操劳,必有用度开销,在下届时让刘若谷为先生送来盘缠,便有劳先生了。”
阮大铖摆摆手,但也没有推辞,庞雨觉得跟这个大胡子打交道很简单,事情也能办好,自己在官场上还不能缺了他,跟他或许应该更紧密的捆绑,但如果去入他那个文社,又会影响与东林和复社的关系。想了片刻下定决心道,“这江上生意,阮先生要不要占一股,在下的想法是控制各处重要码头,然后……”“罢了,庞小友心意老夫领了,但这江上生意嘛,赚的是辛苦银子。”
阮大铖又拿起刚才的花下藕,这回终于放进嘴里,略微嚼了几口道,“庞小友也不要过度耗费精力,江上生意略微做些,补贴些用度便罢了,老夫敢说一句,江上啥生意都不如那百顺堂赚钱。”
庞雨呆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么好的生意,阮大铖会一口回绝,但庞雨并不觉得尴尬,也捡起一颗松子糖放入嘴中,“那先生愿不愿意在百顺堂占一股?”
阮大铖差点把藕渣呕出来,他咳嗽几声后转向庞雨,“庞小友说的是南京百顺堂?”
“自然是。”
阮大铖瞪着眼睛,眼中还有点惊慌,“庞小友啊,阮某与那李……阮某从未打过百顺堂的主意,真没如此想过。”
庞雨慢慢将松子糖吞下,“在下是说真的,百顺堂总计十股,请阮先生分任一股。在下的意思,有阮先生的官场人脉,这百顺堂诸事顺遂,生意能更红火,最后算来还是在下赚了。”
“这……”阮大铖仍有些没反应过来,庞雨说的是分任一股,并未说购买,估计是干股。但眼下百顺堂名声远播,苏松、扬州、浙江等地专程来参赌的络绎不绝,即便是十股分任一股,也不是小数目。“阮先生放心收下,这是给先生个人的,方才涉及朱军门的盘缠仍是要另给的。”
“庞小友……这,这是客气了。”
阮大铖搓搓手,大胡子有节奏的抖动了几下,“庞小友还有何要事需要办的?”
“在下还想请先生指点,张军门告知在下,朝中已有消息,会派内官监军安庆守备营,以后免不得要与各位老公打交道,不知阮先生可有京师宫中的人脉,能代为引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