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年,他和唐玉斐在同一所高中读高二。十年过去,他已经能淡定的跟唐玉斐“和平共处”,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唐玉斐还是老样子,身体一直不好,自私贪婪又护食,不被所有人喜欢。在镜子里待的时间太长,有时候宋恕会恍惚以为这才是他原有的生活,所谓的游戏才是梦境一场。幸好,他还足够清醒。晚自习下课铃声响起,从教学楼内涌出来的学生们在路口处分为两批,大部分朝宿舍楼走去了,少数则转向另一边。宋恕踩着路灯和人影走出校门,在小巷拐角看到了早已等在这里的、满脸不耐的唐玉斐。从家到学校仅有一条街的距离,所以他们不住校,每天一起上下学。当然,这是家长要求的。唐玉斐白他一眼:“磨磨唧唧的。”
随后扭头就走。宋恕注意到她背上的书包极为臃肿,像是怀孕海马的肚子,于是他直接伸手拉开她的书包拉链,想看看唐玉斐又在搞什么幺蛾子。唐玉斐反应神速,在察觉到宋恕动作的同时就抽身一甩,结果就因为这个举动,书包被拉开的空隙里蹦出一只被踩扁的空易拉罐,Duang的一声砸在地上。“唐玉斐,你来上课还是来收破烂?”
宋恕的语气很冷淡,眉毛微皱,表情有几分嫌弃。“关你屁事。”
唐玉斐淡定地捡起地上的瓶子,宝贝似地吹了吹上面的灰,塞回了书包里。这次她将书包反背在身前,并快走几步,同宋恕拉开了距离。宋恕顿了半晌才跟上她的脚步。“家里又不是不给你零花钱。”
他朝唐玉斐的背影说道。唐玉斐淡淡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不到你的一半,不够用,要不你分我点?”
刚出巷子,有辆小"三轮从宋恕身前擦着过去,他退后两步,干净的白鞋却还是溅上了几个泥点子。他皱了皱眉毛,抬头时看见唐玉斐已经熟练地在对面废品站倾倒书包,里面哗啦啦掉出一大堆易拉罐,然后称斤卖钱。臃肿的书包一下就瘪了,这回唐玉斐随随便便将它斜挎在肩上,嘴里还哼着歌。宋恕没再说什么,只是淡漠的跟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这是他们的安全距离。直到,他发现唐玉斐的步调突然慢了,随后晃荡着晃荡着就偏离了回家的方向,挪到了一间礼服出租店前。这家礼服出租店的店面很小也很旧,宋恕十年前就见过它,毫不起眼地挤在街道一角。店里橘黄色的灯光不明亮,却很温暖,两壁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礼服,但大多是用尼龙和纱制作的,看起来夸张且廉价。唯有橱窗前躺在人体模架上那件白色晚礼服裙很是独特耀眼,优雅的像逃出仙境后迷路的天鹅,唐玉斐看的就是它。宋恕记得,这件衣服只卖不租,价格昂贵。唐玉斐瞧了好几眼才磨磨蹭蹭地走开。“你卖瓶子攒钱是为了这个?你是脑子进水了?”
宋恕看着身上校服都洗到泛白的唐玉斐,觉得实在是匪夷所思。唐玉斐抠到平时连零食都不舍得买,总是半夜三更偷他的,怎么会愿意出一大笔钱买这么件无用的晚礼服裙。宋恕是真的觉得她看了什么偶像剧,脑子抽了。唐玉斐终于正眼瞧宋恕了,她瞪了他一眼后将同样的话骂出第二遍:“关你屁事。”
随后又死皮赖脸地补充道:“有种借我钱,下次发零花钱还你。”
“我借了你两次,你没还过。”
宋恕面无表情地说道。唐玉斐的字典里就没有羞愧和尴尬二字:“我是你姐,你孝敬我点儿钱,天经地义。”
“傻"逼。”
这次轮到宋恕毫不犹豫地扭头就走了。这条街很快就走完了,再穿过一条小巷就是他们的家。夜风微凉,吹在宋恕的脸上,顺带吹起他额前的几缕头发,棕栗色的眼瞳在灯光映照下折射出玻璃珠子那般清透的光彩。其实宋恕觉得自己才有病,因为他居然已经可以这么心平气和地跟唐玉斐说废话了,这些年来他好像习惯了她又蠢又坏又傻"逼的事实。他再不从这面镜子里走出来,他要疯了。被困的越久,这无声的烦躁情绪就越是在心底疯长。一周后,学校宣传栏贴出了即将到来的艺术节的主持人名单,这是校方钦定的人选,宋恕在上面看到了唐玉斐的名字。说来也怪,唐玉斐虽然因为身体原因时不时请假住院,但是她的成绩莫名的一直很好。宋恕半抱着胳膊站在宣传栏前,心想凭她的人缘,其他主持人肯定不会带她一起租裙子。也难怪她要买那条晚礼服裙,唐玉斐嘛,一向心贪,会靠自己去争取最好的。不过,如果这时候自己肯借唐玉斐一点钱,那她会愿意付出什么代价呢?宋恕想到这里,忍不住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恶意满满的笑容。上课铃响起,他转身离开,余光擦过烙印在红榜上的、唐玉斐这三个黑字时,他的左眼毫无预兆地跳了跳,宋恕没去在意,安然回去上课。高中的内容宋恕早已熟知,随随便便就能考高分,他趴在最后一排百无聊赖地看着教他们班物理的教导主任正唾沫横飞地讲课,之后注意力就不自觉偏向了操场的方向,如果没记错的话,唐玉斐这节是体育课。看着看着,原本平和的操场突然乱了,所有人都往一个方向涌去,团成越来越大的圈,宋恕的左眼皮又跳了跳。他抬手去压,眼皮却跳的更加嚣张了。讲台上的教导主任还在沉浸式讲课,直到有老师敲门匆匆打断了她,把她叫走了。班级从开始的安静到出现各种窃窃私语,不少学生站起来朝外张望,也不知是谁先发现了操场上的动静,班级里闹哄哄的。但是很快有新的老师跑来压场子,并告诉他们接下来两节课都需要在教室里自习,这才勉强压住了好奇的学生们。再不知过了多久,救护车的呜呜声响起,而操场上的人早已散开。眸中难以言喻的情绪席卷了宋恕的心头,他豁然起身,不顾老师的呼喊冲出了教室。走廊的公用电话能用亲情卡拨号,宋恕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居然在发抖,他好不容易将卡插‘’进去,话筒内却只有忙音,亲情卡上的两个号码谁也没有接听他的电话。“有个女学生,在体育课上突然休克了,听说身体素质一直很差,不知道为什么要跑1500米体测。”
“运气太不好了,任课老师打了120,结果救护车暂缺,多等了半个小时。”
“好像还是个尖子生,叫唐玉斐是吧,我教过她们班,有些印象......”不远处就是男厕,有两个男教师在通风口处抽烟聊天,或许是站的位置不对,那些话随着丝丝缕缕的烟雾一起,被风吹到了宋恕的耳中。啪的一声,宋恕将话筒砸回了电话座机上。突然的动静吓了两个男教师一跳,他们有些莫名地看着不远处静默立在电话前的男生。唐玉斐死了。她不仅不受人喜欢,就连上天也对她少了几分怜惜,因为错过了黄金救援时间,她终究没能再醒过来。唐家为她举办丧礼,宋恕也跟着请了一周的假。这些天唐家人来人往,多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他们几乎不认识黑白照上一脸冷漠的女孩,都只匆匆看了一眼说了些安慰的话就走了。当然,唐家人也没表现的太难过,唐玉斐的父亲沉默不语,唐玉斐的母亲红着眼眶,可最终宋恕也只听见她说了句:“白养这么大了,不孝女。”
宋恕冷眼看了半天,突然觉得头一阵猛烈的疼,他忍不住想,这场闹剧本该与他无关才对,他为什么要被牵连着喘不过气来。唐玉斐已经死了,那他什么时候才能从这镜子里出去?这人怎么就这么烦,这么阴魂不散?他几乎是怒气冲冲地闯进唐玉斐的房间,这狭小的天地还满是唐玉斐的气息,以及她鲜少的遗物。“唐玉斐,你他妈真是傻"逼,我受够你了。”
宋恕一脚踹翻书桌前的椅子,并将她桌上所有的物件扫落一地,除去课本和练习册,那些宋恕以往碰都碰不得的、唐玉斐搜刮来的宝贝东西,现在全不值钱地躺在地上。宋恕胡乱破坏了一通,他气的眼尾泛红,直到最后眼尖看到被搁在角落的书包。于是他一把将那个书包提了起来,扯开拉链后朝地上倾倒里面的东西。哗啦啦的几声,书包里掉出两把钥匙、一本用了大半的彩色便签纸、一支圆珠笔、几张面额不等的纸币以及一些硬币,圆溜溜的从宋恕脚下滚到了床底下。宋恕的动作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般倏然顿住了,就像所有的恼怒在这一刻都随着这些东西被倾倒的干干净净。他低头盯着这些东西盯了许久许久,久到他差点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差点没发现自己正站着,或许是麻了。刘海盖住了他眼里的情绪,终于,他的嘴唇动了动。“傻"逼,现在谁还存现金。”
“本来打算借你钱的。”
眼前的场景突然黑了,等再次清晰时宋恕已经回到了镜林前,他脚下是柔软的沙地,头顶是漆黑的幕布,没有一颗星子,四周却很明亮。他手里什么也没有,眼前雾蒙蒙一片,宋恕抬起头看向镜子时根本看不清自己是何模样。直到有不知名的风吹拂,宋恕的视线才逐渐变回清晰,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眶红的不像话。此时的宋恕很平静,好像在走出镜子幻境的那一刻里面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里面曾有过的一切情绪也在瞬间烟消云散,他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继续走,一直走。终于,他看到镜子里的画面再一次变了,一半映出的是他,另一半映出的是个穿长袖长裤的瘦弱女孩,她定定地站在镜子前,像是被镜子里的世界迷住了。宋恕没有停顿,直到他终于站在了真正的唐玉斐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