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妍说不用了,雨没下多久,还不会有危险。她接过手电筒和锤子,又带了一件雨衣和一把雨伞。密集的雨点子砸下来,简直不是下雨,而是从天上泼下来一盆水做的豆子,砸在挡风玻璃上,把雨刷调到最快也是杯水车薪。柳妍几乎是凭感觉开车。道路上有许多这样的车子,大家因为某些不得不面对的事情而上路,把车开得很慢很慢,摸索着前车的车尾往前挪腾,还时不时地感觉侧向吹来的风正在努力把她推离车道。柳妍开了一个半小时,到了长途汽车站,她的母亲在汽车站门口的屋檐下,把行李箱当板凳坐着,手里握着一把被风吹坏的旧伞。这种天气下,伞是绝对撑不住的,伞的质量差些,直接把伞面吹离伞骨,就算质量好些的,只要一展开就被吹成一朵喇叭花。柳妍用冲刺的速度跑过雨幕,跑到母亲身边,她不想说任何话,生硬地把雨衣给母亲套上,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拉行李箱跑回车上。柳妍全神贯注地开车,让自己不要把眼睛落在副驾驶的母亲身上。她知道只要认真看母亲,必然会发现她的老态又明显了一些。母亲倒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事,先打破沉默没话找话说。她知道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如果年轻四十岁,这样的神情脾气就是个娇憨的少女,倒是很受男人欢迎了。可是她一个快六十的人了,难不成心志还停留在少女时代?满脑子自以为是,做错了事情装可怜,要别人原谅,生气了就任性,甚至做出激烈的举动,要别人来哄她。这个世界上,也只剩下一个女儿来买她的账了,要是她这个女儿哪天真气伤了心,不管她了,看她怎么办。见柳妍不理她,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毛巾手绢,给柳妍擦脸上的雨水。柳妍抬手制止了,她冷冷地说:“手绢是你自己擦汗的吧?”
“我……忘记了。”
母亲眼神一缩。手帕用了两天忘记洗,确实有汗味。生理上过了更年期,心理上还是青春期的母亲,与父亲相处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她记事起,他们就能因为各种微不足道甚至莫名其妙的理由吵架。什么理由?比如父亲上厕所,用纸的时候没有按照卷筒纸上预先打好的虚线撕;比如父亲买了块猪肉,她发现短斤缺两,要父亲去换,父亲不肯,她硬要父亲去换;比如她把牌友叫到家里搓麻将,自己忽然拉肚子,叫父亲带打几分钟,等她从卫生间出来发现自己一把好牌被父亲打烂了她就勃然大怒;比如她端着洗好的衣服去阳台晾,走过地板的时候脸盆滴了一串水,父亲不知情踩了上去,踩得客厅里都是水印子;比如她想吃菠萝而父亲买回了西瓜。可是,这一次吵架,原因不仅仅是这些了。是父亲在外头找了个年轻女人。父亲面对柳妍的质问也是振振有词:“我喜欢小孩子。你迟迟不让我抱外孙,我只好给你弄个弟弟了。”
那个年轻女人已经怀孕了。柳妍气得眼前发黑,不知道是想抽自己耳光,还是想抽父亲的耳光。自己不结婚不生小孩,就是父亲找婚外情的正当理由了?那回她回家,是去救后院的大火的。父母亲在家吵了整整三天三夜,她在旁边劝,还把母亲的闺蜜亲戚朋友都请来劝,总算让父亲回心转意,去法院撤回了离婚诉讼。她还给父母一人买了一台最新款的手机作为嘉奖。可没多久,父亲又出了幺蛾子,问母亲要钱,在家里存折都是母亲保管的。父亲说要去做生意,办养鹅场。母亲不肯,说这么大年纪了,还做什么生意,家里又不缺钱。柳妍又跑回家去拉架。最后从父亲朋友口中挖出真相,父亲还是想要分开过。借钱不过是换种手段先把家产分了,就不怕在离婚的程序中因为钱的事情吃亏,而且这笔钱作为养鹅场的前期投入,也是为以后的新家庭打基础。花招被拆穿后,父亲沉不住气了,说你们不让我好过,大家都不要过了。他去中介所把自己的房子挂起来出售了。中介所估价三十二万,母亲打电话给柳妍,说那房子有十六万本来就是她的,现在只要她出十六万,就把房子买下来,她存了五万,只要柳妍给她十一万就行了。柳妍就开骂了:“你们两个疯子,自己的事情解决不了还要女儿来出钱出力,你们自己去搞吧,别扯上我。钱什么的我不会给你们一分钱的!”
那个时候,她刚被从区里调到街道,以为自己的前途渺茫,内忧外患,脾气也火爆起来。她以为解决这件事最好的方式,就是父母离婚,自己买了房子,接母亲过来住。但是她无论怎么相亲,都找不到一个看起来能和她一起创造一个靠谱未来的男人。母亲内心里是不想离婚的。后来又拖了一阵,父亲和母亲又谈判协商过,关系松一阵紧一阵,最后房子还是要卖。母亲坚持要把家买下来,钱不够,就出来打工。她应该不会不知道,凭她这个年纪很难找到用人的地方吧?就算找到清洁工之类的工作,凭她的收入连日常生活开销都保证不了。她就是一声不响跑出来,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惨相连连,再让你们看到,她是这样有决心的,你们如果不依她,她说不定还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你们怕了,就得拿出钱来,帮她把那套房子买下来。可是柳妍不愿意啊。为什么要把自己辛苦打拼的积蓄花在捍卫一个早就破旧的家上呢,把钱花了,她在S城的未来呢?根本就不划算。就算她相亲结婚买房的道路一直不顺,可是好歹这是一个开启新生活的机会。与其抱残守缺,不如放手一搏。谁说卖掉了那套破房子就没有家了?拿着十六万,不能先租房子吗?不能先买套小户型住着吗?不能给她一点时间,让她步步实现她的计划吗?为什么父亲绝情负心后,母亲还要选择最蠢的方法来逼自己?柳妍沉默着,怀着满腹心事,把车开回了她和三个朋友租住的老公房。进小区的时候,地上的积水淹掉了轮胎的四分之一,她去停车时发现,地势高的好车位早就被抢光了。都是因为出去接了母亲,她怨气更甚,也不管了,把车打横靠过去,堵住了马滔滔、高照还有另一部不知主人是谁的车,硬挤上了高地。然后驾驶座车门就被堵住,母亲下车后,她爬到副驾驶座,下了车。回楼道的那段路,她们走得很慢。母亲穿着雨衣,固执地要为柳妍撑伞。母亲打开了柳妍带去的那把质地坚固的好伞,一手握伞柄,一手死死抓住伞骨,防止伞面翻上去。她卖力地与台风做着对抗,结果就是她们两个走一步被风吹出去两步。柳妍浑身上下湿透了,她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她已经习惯了母亲的行为方式。上楼的时候,她检查手机,室友们给她打过几个电话,那时她在路上,没有听见,终于觉得心口有一丝安心了。台风天,桑仲夏捡了一窝小猫回家。她把自己的母亲捡回家了。现在这套不属于她,也不是她一个人住的房子,就是她的家。室友们把家门敞开着等她。母亲脱了雨衣,脱了鞋子,叫柳妍站在门口不要动:“你一进去,整个地板都湿了,我去给你拿毛巾。”
柳妍站在门口,听见母亲跟她的室友寒暄,谢谢她们照顾柳妍,问柳妍的浴巾在哪里。室友们说:“快让阿妍进来,地板无所谓的。”
柳母说:“地板也要紧的,这么多人在呢。”
她一来就摆足了家长的派头,尽量表现稳重,为了表现稳重,她就代理了柳妍的一切权力。柳妍在门口把衣服上的水挤干,擦干双脚,才被准许进客厅。她一进屋,也不管有男人在,或者也没把高照当男人,她跑进自己房间拿了套干净衣服钻进了浴室。柳妍在浴室里洗澡,听见母亲在外头继续与她的室友们搞关系,挨个询问几个孩子的来历、工作、婚姻状况。可能她的母亲正众星捧月地坐在沙发上,她甚至听见母亲在问高照:“这小伙子是你们哪个人的男朋友?”
三个女孩子抢着撇清。“不是我的。”
“不是我的。”
“也不是我的。阿姨你别多想了。都不是的。”
柳妍满身泡沫的时候,花洒里的热水变成了冷水。她不得不隔着浴室门板狼狈地大喊:“怎么没有热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