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毕业照的时候,她化过一次妆。拍求职证件照的时候,她化过一次妆。恋爱中的三四年时间,她像身边许多女孩一样把彩妆当成每天睁开眼睛必定要戴上的面具,而且比别人多戴一层面具,就是微笑。分手后,她把两层面具都扔了。化妆好麻烦,笑不由衷很累人。打定主意要做怎么样的自己后,接下来怎么做就是自然而然的。有些事情一辈子体验一回就得了,有些事情就算没有体验也不可惜。对她来说,引人注意不是好事,意味着更多困难乏味的交流,有着被质疑和嘲笑的危险。当身边别的女孩个个学会了化更精致的妆,穿出更时尚的搭配,她却拖沓着脚步留在原地,甚至刻意地把自己往邋遢了弄,渐渐她成了鲜亮照片上一个远去的影子,逃出视线的聚焦,黯淡而自在。桑仲夏试图在金惜早的话中找到她结结实实恋爱过的痕迹,却只找到了淡淡的一点鄙夷。他放弃了她,如同推开一块拆解不开的木料。她也放弃了他,如同丢掉一把磨钝了的锯子。“你要是有一天肯大大方方说出所有细节来,才是真的过去了。”
桑仲夏说。“我才不白白便宜你。我要留着写书的。要是你抢先画进画里了,别人说我抄袭你怎么办。”
金惜早啐了桑仲夏一口。桑仲夏讪笑,被说中了。老式台钟敲了九下。马滔滔先回来了,顶着三只狗狗的夹道欢迎,她尖叫着用包护住腿部:“我的丝袜!我的丝袜!你们先把它们弄开,我去换睡衣!”
桑仲夏是这套房子里默认的生活委员。她起身检查了热水器里的水量和水温,够三个人洗的。一个洗完出来,下一个马上进去洗的话,不用放掉水管里的冷水,能节省水箱里的水。所以她们尽量在时间上凑近了洗。但无论怎么省,柳妍和柳母回来只能插电烧水洗了。要抓紧时间,和桑仲夏打了个招呼,钻进浴室去了。马滔滔换了一身长袖长裤睡衣出来,往沙发里一倒,双手呈爪状轮番揉起头皮来,揉着揉着,从沙发套上拈起一根狗毛,研究道:“这是谁的狗毛?”
她看着三只围上来的狗说:“喂,自己站出来,不要等我破案。”
三只狗冲她傻笑,尾巴摇个不停。金惜早怕马滔滔找狗狗的麻烦,拿了粘灰纸筒和长柄刷要清理沙发套。“你别管了。我就想跟它们说说话。”
马滔滔呼地一下吹掉了手指头上的狗毛。“有什么问题吗?我站在你边上。你不找我说话,只顾和它们说话。”
金惜早马上扔掉了清理工具。马滔滔继续抓头皮说:“头痛死了。今天老师说和宠物说话可以缓解压力,我试验一下。”
“宠物只是扮演了听众的角色,主要还是你自己和自己对话。而且你先得有一个需要帮助的态度,宠物才会来安慰你。”
马滔滔闻言,从包里掏出一只洗好装在塑料袋里的苹果,用茶几上的水果刀削成小块分给三只狗狗吃。她没有削皮,狗狗吃到带皮的果肉,自己会把皮吐在地板上。“恋爱心理学讲座怎么样?教你如何把高福新搞到手了吗?”
金惜早顺手拦截了一块本该塞到金毛可乐嘴里的苹果。“别提了。那个老师列了章节,每个章节下面几个大点,几个小点,娓娓道来,每个知识点都很有道理。可是听完以后,更迷惘了。像政治老师教的生理卫生课,谆谆教导人端正恋爱动机。”
金惜早差些把果肉从鼻子里喷出来:“什么是端正的恋爱动机?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搞对象就是耍流氓?或者只以结婚为目的的搞对象是任务导向?估计按照他的定义,你动机就没端正过。”
“后天还有课。我要不要去呢?”
马滔滔白了金惜早一眼,问三只狗狗。金惜早说:“估计下节课讲的是规范恋爱行为。作为一个妇女干部,阿妍也能列上几个大点几个小点的,一会儿阿妍回来了,你让她拣要点给你预习下。”
九点半,柳妍和她的母亲也到家了。柳妍神色自若,但柳母是个绷不住的人,喜气洋洋都写在脸上了。柳妍趁热水还没烧好,先去忙自己和母亲的家务,不怎么回应柳母的话,柳母就拉着桑仲夏、马滔滔、金惜早陪她畅想未来。她说:“小高做人够意思,他没和我家阿妍谈成,就介绍了个海归朋友给阿妍。”
听她炫耀的口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高照有多迷恋柳妍,自己没追求成功,也不忍心看她飘零世上,退出前举荐了比自己优秀的朋友,一心为柳妍做点事情。她说:“人家小孙的车,一看就知道很高级,很贵的,怎么也要几十万吧?我都不在乎这些,他最让人放心的是,房子买好了。独栋的小别墅,不要阿妍帮忙还贷,只差装修了。”
她说:“小别墅啊,有好,也有不好。好处是地方大,宽敞,爱住楼上住楼上,爱住楼下住楼下。不好的是地方大,打扫卫生多累啊,底层还潮,虫子多……看来我是注定要给女儿当免费的老阿婆喽。”
她还说:“我就住底下,不用爬楼。楼上是小夫妻的二人世界。听说还有小花园,我可以在门前种点菜,不打农药,养几只鸡,只吃米和虫,不吃激素饲料,现在都兴的,专门给小孩吃。现在国内奶制品出事多,也不敢给小孩喝了,好在小孙国外有关系,买进口奶粉很容易。”
幸好她没有决定养一头奶牛提供纯天然无公害奶源。三个听众露出了不尽相同的纠结表情,想笑不敢笑,怕得罪柳母,想顺着捧几句不敢捧,怕惹毛了柳妍。她们偷偷观察柳妍的态度,从打开的房间门看进去,柳妍坐在床上,不疾不徐地叠一堆洗净晾干的衣服。没有表示什么的最可怕,你知道她什么时候一拉弦就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