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滔滔给自己请了假。这种时候请假很正常,没有必要假装坚挺,你假装了也没人赞赏你。她赶至医院,发现爸爸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望着床边的生理指数监视仪,好像这个姿态保持了很久。爸爸说:“吃过饭了吗?”
马滔滔说路上吃过快餐了。爸爸说:“那你陪一会儿,我去吃个饭,休息一下。你看好输液袋,当心滴空,这个袋子真不好,还剩多少药水一点也看不清楚。”
马滔滔抬头,输液袋里的药水清清楚楚。不好的是爸爸的眼睛。她后悔自己出来急,没带笔记本电脑,现在除了玩手机,没有别的活动了,而这几天心烦意乱,昨晚忘记给手机充电,现在手机电量不多,也不敢玩。于是静静的病房里,只有一些微弱的信息在流动。爷爷的胸口有很小的起伏。氧气管子接着一个绿色小瓶子,里面的水冒着气泡。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往下坠。监视屏上的波浪形和数字时时变化。而且在马滔滔进来的一小段时间内,心率上升,波峰和波谷距离拉大。这些信息,还是太少了,对一个习惯在网上看新闻刷微博的人来说,几乎没有数据流量。马滔滔凝视爷爷的脸,惊讶地发现爷爷怎么这么老了。在她还是中学生的时候,爷爷已经是个老人了,可是那个时候爷爷身体很健康,喜欢早起到处走,给两个孙女买早点。她和马涓涓起床刷牙洗脸后,坐到早餐桌上,就有热气腾腾的生煎包子、豆浆、油条吃,年复一年,她都觉得好像是应该。后来她上大学,老爸也回来了,在本市买好房子,离市中心稍远,每次她去看爷爷,回家时到附近公交车首发站坐车,爷爷提着给她买的零食,送她去,还让她退后,自己一马当前冲在前面挤上车为她抢位置,她觉得不妥,可是说了爷爷也不听,坚持帮她抢座位。说人家看他老头子一个,不敢推他撞他。可实际上,挤公交的时候,大家一窝蜂涌上去,谁管你是老头子还是小年轻,自己都是不由自主地被后面的人推着走的。再后来,因为工作忙,因为亲戚之间闹得不开心,马滔滔去看爷爷的周期拉长了。从一个礼拜一次,到一个月一次。每次去,都不敢认真看爷爷,因为爷爷的老迈是肉眼可以察觉的,探望的间隔越长,就越容易看出来。不过因为她的户口的事情,大伯他们也一直缠着爷爷,隔三差五通个电话,或者去看看他,寂寞是不至于寂寞,只是心情如何,就不好说了。这次爷爷本来是开阑尾炎的,也是疼得熬不住了才打电话给子女。后来医生说爷爷身体的白血球指数不对,再一查,是肺癌晚期。做子女的个个一脸惊讶,都说怎么老爷子平日里不说呢?他是不想给子女添麻烦,不愿意说。马滔滔继续算,如果爷爷不生病,如果她继续按照一个月一次的频率去看爷爷,如果假设爷爷能活到一百岁,她还能见爷爷几次。算着算着,差些哭出来。又坐了会儿,到底坐不住。椅子上像长了刺,病房里空气太闷,她想上厕所诸如此类理由都冒出来。她等老爸回来替她,半袋药水眼看挂完,按铃叫来护士换吊瓶,爸爸还没回来。看看表,吃个饭怎么吃了一个小时?再回头检查爷爷左右手扎的两个吊瓶,一个是新换的,一个还有一半,思忖着走开一下不会有事。她便偷空去解了个手,又跑到楼下去解口地气。经过输液室,无意一瞥,居然看见爸爸坐在里面,手臂搁在椅子把手上,扎着针头。她愣了一下,走进去质问爸爸:“你挂什么药水?哪里不舒服?”
爸爸面对她的时候眼神闪躲了一两秒,像个小孩子做坏事被抓到了,但是他立刻摆正了心态,镇定道:“没什么。就是感冒了,吊一吊盐水就好。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看好爷爷。”
他抬头望输液瓶里的存量,说:“还有半个小时,我挂完就来。”
马滔滔伸手试了试爸爸额头的温度,有点烫手。不用说,他一定又是半夜坐在床上抽烟,运筹帷幄来着。没有休息好,身体免疫力下降,随便一个理由都能生病。她说:“你挂完回去睡一觉,我在医院里就行了。”
她回到病房里坐着,也呆呆地看着监视仪上的波浪,如同她刚来时,爸爸的那个姿势。她明白,爸爸是个极端要强的人,不是到了支持不住的时候,是不会要求她来帮忙的。现在好了,爷爷吸氧气,小姑妈的手打了石膏,老爸挂盐水,伯伯叔叔还在她的公司门口做书法秀,就为了那套摇摇欲坠的老式单元房。有意思么?不由心里又怨起爷爷来,当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时候,为什么不坚持让大伯去,为什么是自己的父亲去。爷爷不是很疼自己吗?那为什么不对爸爸好一点,为什么不偏心多一点?其实她应该反过来想的,因为爷爷想对三儿子好一点,被其他子女盯着,不敢,只能连本带利转移到这个孙女身上,宠得她不像话。她看起来像个雕像凝固不动,心里却瞬间万念,想了许多许多,忽然有点理解爸爸了。有些事情是必须要想的。都说糊涂是福,那是说人如果有一个可以稀里糊涂过日子完全不用自己操心的环境,就是福气。这样的福气是爷爷给的,是爸爸和妈妈给的,她从来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环境忽然险恶了,会逼得一个人不得不思考。如果遮风挡雨的大树不牢靠了,她就得自己殚精竭虑,反过来为这棵大树做点什么了。脑子里乱哄哄地,思想斗争激烈。有人把电话打到她手机上了,她跑到走廊里接听。高福新说:“你在哪里?能不能过来一下?”
“我请了假,在医院陪床。我爷爷住院。”
马滔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