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文件是姜泉费时整理出来的,上面是对江从学习轨迹的详细记录和分析,从小学时期就展现出异于同龄人的禀赋,获得过的各种学科赛事的荣誉奖项更是数不胜数。 甚至早在初二的时候,他就拿到过国内顶尖高校针对中学生组织的特长学科竞赛营和训练营的入场券,以他的资质,相当于那个时候,名校的门就为他敞开了大半。 不挖不知道,一挖吓一跳,起初姜泉听说他以前成绩不差的时候并没有过于惊讶,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天天逃课睡觉来学校就是混日子,看着完全没救了的头号钉子生,曾经的成绩可以卓越到这种地步。 岂止是优秀。 根本无法想象,这两种天壤之别的情况存在于同一个人的身上。 但震惊赞叹于他过去的辉煌并不是姜泉的目的,拉他一把才是。 于是细察之后她发现,江从的转变是断崖式的自我放弃,这个关键的转折点,可能就在初二升初三的阶段,因为正是从那以后,他的成绩开始一落千丈,大片空白。 姜泉不知道这段时间内江从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觉得像江从这样起步非凡的学生,绝不该自甘堕落,明珠蒙尘。 “能告诉我原因吗?”
姜泉注视着他,一段不长不短的沉默后,有些小心地问出口。 江从没立刻回答,懒懒靠坐在沙发上,低覆的黑睫遮盖眼底,面上无波无澜。 他把手里的东西有始有终地简单翻完,却并不怎么走心,仿佛是在浏览别人的履历,这些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几秒后,文件被随意丢在桌子上,江从抬手顺了把寸头,漫不经意打哈哈道:“年龄到了,降智。”
“......” 这便是不愿意说了。 姜泉也没有生气,而是笑了笑,眼神笃定地说:“不是好苗子,在我手里,我就努力让他成为好苗子,是好苗子,在我手里,我就一定要让他出人头地。”
江从一顿,敛起几分懒散,看向她。 姜泉见他可能听进去了,坦然笑道:“可惜我目前还没有到达这个地步。”
她顿了下,“这段话,是你的母亲高淑兰高教授曾经告诉我的。”
高淑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出现得猝不及防,几乎是瞬间,江从眼色沉了下去,面色微绷,身侧的五指蜷起到紧攥成拳,青筋隐现。 姜泉并没有注意到,继续说:“我在沪大读硕研的时候有幸被高教授带过一年,这番话令我受益匪浅,至今印象深刻,高教授学识渊博,师者仁心,我相信你...” “呵...”江从突然的冷笑打断姜泉的话。 室内陷入安静,姜泉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过了会儿,江从似是无谓,眉眼间却捎带讽刺,轻扯着唇,“您要是想跟我讨论她师德是多么高尚,是怎么教育人的,那我可真没有发言权。”
姜泉怔住,可能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也可能是对他话里意思的不解,几番动唇也没有再说出什么。 上课铃响。 姜泉眉心轻拢,想来也不急这一时,便对他说:“你先回去上课吧。”
江从起身要离开,却又听见她再次开口:“后悔总是伴随着不能回头的遗憾。”
姜泉抬头看他,“老师还是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自己以后的路要怎么走。”
江从手插进裤子口袋,神色凉淡,抬脚往门口走,门打开的那一刻他又突然停下,微微侧头看向姜泉。 语气轻松平淡,说:“她可能是个好老师,可惜的是,我没能成为她的学生。”
没能成为她倾注全力愿意教导的学生。 而是成为了她视如污垢,弃如敝履的儿子。 门咔哒关上,江从嘴角骤然一松,眸色晦暗如深,情绪未明。 耳边话语未散,姜泉看向桌子上的文件,一时走了神。 美好的回忆总是让人流连,可那些避之不及的过往,一经开闸,便如洪水猛兽般将人顷刻覆没,如困牢笼。 挣扎无用,所以平静承受,而每承受一次,痛苦就复加一层。 江从浑身松散,静坐沉默,黑沉的眸子中映出手臂上那片丑陋扭曲的疤痕,他唇紧抿成直线。 久远的记忆模糊又深刻,深刻的是,他记得冒着浓浓热气的滚烫开水往下泼倒,像火星一样稳稳绽开在自己的皮肤上,刺目的红。 男孩胳膊被紧紧按着,动弹不了,他哭得撕心裂肺,因为很疼,钻骨剥皮的疼。 女人麻木的冷漠,看向他的眼神空洞阴鸷,因他哭喊着妈妈而染上疯狂。 “我说了不许叫我妈妈!”
女人尖叫着把水壶往下砸,直到被烫得失去知觉,眼前世界陷入昏暗。 “江从,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吧。”
隐约听不真切的声音掐断那条灰色的线。 像挣脱洪水得以呼吸,江从轻喘过气,身体控制不住地微颤。 “江从?”
历史老师白罗扶了一下眼镜,见他没有反应,又喊了一声。 全班人屏起呼吸,悄悄扭头,瞄向没一点动静的后面。 黎星沉担心地侧头往旁边看去。 从他回来就很不正常,整个人沉寂得吓人,像个雕塑一样动也不动地坐了两节课,就连杨浪和他说话都不理。 在所有人都提着一颗心的时候,凳子摩擦地面发出嘎吱的声响,江从手撑桌面站了起来。 白老师笑得和蔼,“最近看到你在课堂上的表现进步,值得表扬啊,这道选择题很基础,你觉得应该选哪个呢?”
不仅很基础,白罗刚刚已经变相地点出了答案,借学生的口说出来罢了。 班里很静,杨浪在后面打的电话都能传到讲台,白罗耐心地等着,江从却站着半晌没吭声。 稍稍清醒过来,江从眉目沉冷,他微启了下唇,可还没发声,垂在一侧的手好像突然被虚虚地牵住了。 随之,掌心传来柔软轻痒的触感,黎星沉又轻又缓地在他手心画了一个“C”。 江从身脊一僵,掌心的空气都是麻的,他稍合拢手掌,低垂下视线,跌落进一双乌亮清透的眼眸,干净得纯粹。 含着一弯浅浅细碎的光,像是能洗净一切的澄澈清潭。 和他对上视线,黎星沉第一反应是,没有辨认出来吗? 她瞥了眼讲台,又做了个“C”的手势,还附赠一个无声语音包。 “选C。”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