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 宝船启航,甲等宝船全都未动,皆在复修保养当中。 而走大运河段,河道狭窄,水深不够,还涉及“翻坝进闸”。 逆流而上,还须人力、水闸弥补水势落差。 类似于现世三峡大坝航运的水闸功效,将船由下游送至上游,只不过工程更原始与简单。 两万官民皆行,到静水段划桨、纤拉都需要人手。 运河疏浚刚完,漕运衙门尚未设立,河道诸事暂由漕运总兵负责,与其等待监国旨意下达,作层层安排,不如让西洋总兵自食其力。 无尽大洋都驶得,何况一条运河。 若非运河疏通,郑和更稀罕走海路北上,到天津落地,一路视野开阔,还能惩治倭寇,怎么都比逼仄内河舒坦。 不过如今也不是挑理的时候,陛见为正事。 按说抵达南京第一时间,他就该派人北上,但因为涉及“神游”,这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的清了。 唯有面圣亲述才是正理。 乙等宝船入江。 安顿了神使与马林迪贵使住处,王景弘就找到郑和,提及另一件事—— “前日从龙江港入城,神使又透露密辛。”
“哦?”
郑和颇为诧异的看着他。 航海数月,神使分乘两船。 王景弘巴结着两位小神使,其意众人皆知,应是套出不少关于神国的消息。 对这些消息,他只字不提。 往往都是郑和提及,他才言称了然,从不将自己所知的事情主动告予他人。 不用想,那些密辛都将成为王公公于圣前邀功的资本。 所以郑和才会感到意外。 按他惯例,得知什么秘密,也不该告诉自己。 今天这是怎么了? 王景弘对他目光神情丝毫不尴尬,淡然道:“此事是神使顺嘴闲谈,那时一旁还有别人,我不说,也有人说。”
郑和哭笑不得,原来是这么回事? 拉上自己“争功”。 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告知自己,再以二人身份告知陛下,更有说服力,能让陛下信服。 老王这通算计是没谁了。 “怎么回事?”
王景弘郑重望了一眼已经被郑和摆在供桌上的“吾主真身神像”,默念赞颂。 而后才道: “小神使说,神国秘闻;吾主真神预言,天地将有灾厄降临!”
咝。 郑和倒抽一口凉气,仅这一句话就听出不少信息量。 小神使有仨,阿迪娜也算其一,不过不会被王景弘称为“小神使”,而作国师千金。 剩下周若愚、周若男就好区分了。 小神使叫得是前者。 若为后者,就应是“小神使大人”。 这是王景弘别出心裁的亲近方式。 只因周若男受宠颇多,也在“神游”行列,并显现远超其年纪的智慧,很多时候就连“跳鱼”神使都听他的。 但是,如果要论及地位尊崇。 还得看周若愚。 至今郑和都忘不了马林迪海上初见。 双方对峙,唐敬险些要对周若愚动手,却听他喊…… 他为神明所赐长生者! 为何得赐,如今众人都晓得,是他在神国神殿献策有功。 不过真要细琢磨。 还是出身金贵。 周若愚是神明圣女的弟弟,而众人又得知,其父为神国审判之军审判长。 那征伐特帕尼克斯的无敌铁骑,就在其父领导下。 而其兄长更是神国唯三的法则大圆满。 法则奥义之力,郑和等人都有领教,而被他们惊为天人的跳鱼几人,都还远摸不着大圆满的门槛。 在说他二姐。 神国圣殿山首席,法则修士领袖,入最高长老殿。 以众人言辞分析,吾主与圣女神龙不见尾,此女为“监国”。 正是有这样恐怖的出身背景,自然颇为受宠。 而他所说“神国秘闻”…… 恐怕是连周若男都不知晓的。 此外。 王景弘又提到“天地”,而并非指某一地。 那也就是说,这是干系到整个世间的大变数。 郑和定定看着王景弘,等他下文。 王景弘也就没卖关子了。 他将那日对话悉数道出,几乎一字不差,只因他听后就觉得事关重大,便深深刻印心底。 ——凛冬将至,异象频现。 就算二人不同其他法则奥义,但也知一些气象道理。 不只是粮食欠收所引起得民生连锁反应。 凡天有异象时,大地也有大灾来临,地动、洪水皆有可能。 这灾害是实打实的。 “听小神使之意,神国已在数年前,就囤积粮食,保证举国供给稳定,而今又作农业大城开发,举城为农事。”
“郑公也应听说过,神国运行与我大明不同;子民皆受神恩,而愿付诸一切,举国齐心,不为己私。”
“所谓务农,就是举城皆动,无一人闲散,而神国人人同等,也无富户、地主克扣屯粮,粮有产出,直入国库。”
“神国以‘神启之地’为核心,暂以编号排序定名各城,神启之地如今共有一十二城;五号大城为农业主城。”
“夸张的是,仅一座大城一年所产粮食,就足以应对神国百万子民四年的口粮,连年丰产,陈粮积郁,竟然都做畜牧喂养。”
“就算‘救赎之地’数百万人归入神国,也足以令每人得以丰衣足食,更不要说还有新城建立,专为粮产囤积。”
“……” 王景弘细数神国制度,无不是在进行一种残忍对比。 大明所为昌盛,不过外强中干。 但凡遭遇那预言中的灾难,就要连年不利,朝廷焦头烂额。 若朝中不稳,就再无力量整治北方蛮夷,给了他们壮大之机。 届时更是雪上加霜,国力恐将衰退。 一时间,江风滚入屋中,吹起草帘,只叫屋中二人浑身冰凉。 郑和又凝视王景弘,颇为感慨。 王公公虽说算计颇多,也的确为国而忧,否则不会陈列数条,以作比对。 神启、救赎之地,他都听跳鱼等人说过。 但什么五号大城,粮食产出,却不曾有过耳闻。 也只有王景弘能从小神使大人那边套出详情。 他知道的事情恐怕远比十几个正使加在一起还要多。 又听王景弘道:“世间法度、规则皆因祂而运行,雷霆、雨露皆为神恩。”
郑和明白,这是说,灾厄将至,也是均衡对世间的安排,凡人不可抵挡。 “但是,吾主真神并非没给我大明留下生机。”
郑和一听就懂了:“神赐粮种!”
“此物必须尽快普及!”
“对!”
王景弘颔首,“我今夜谈及此事,也是希望与郑公达成共识,以你我二人起头进言,才可让陛下重视。”
“不只是对粮种普及的重视,更要对均衡重视,而不是……悖逆啊!!”
要说应对灾厄之法,解铃还须系铃人,未免对吾主均衡不恭。 可就事论事…… 真到大明过不去的坎,若能有真神庇护,才可安定啊!! 王景弘如今在还不知“帝意”之前,就吐露心声,已经犯了忌讳。 可这出发点…… 郑和深吸一口气,竟拉住了王景弘的手:“王公心系天下万民,朝堂诸公却对您多有偏见误解。”
王景弘哈哈大笑:“无所谓,随他们如何看待,我王某不求名留青史,只求对得起自己良心。”
此时此刻,二人眼神触碰,默契促成,皆有所感。 这一夜洽谈,双方都对彼此有了重新认知。 仿佛此前十年海上协同所积累的情谊,都不如今夜所增进的。 …… 鄱阳湖以西。 赣江东岸。 南昌府,亦是繁华富庶之地。 虽比不上南京,也叫雪女大开眼界。 如今主仆游访东湖林道,湖中有舫船漂泊,见得船上人影摇曳,有乐声回荡。 又有踏青书生、小姐在岸边游玩。 望穿树林,就见得巍峨城墙伫立,生活其中闲适而安宁。 这大概就是后世一线与三线城市的对比。 少一丝人气躁动,多一分闲散浪漫。 一主一仆早上就到了。 大长老与库克莫被留在南京,准备着手酒店事宜。 醉仙楼地皮没到手不要紧,先规划建筑,设计方案。 来南昌只为开地图,到时候就能知晓董成峰将事情办得如何。 至中午,二人在城中酒楼用饭。 许是巧了,偏听到关于宁王的消息—— “宁王昨日设茶道会,连开七日。”
“凡有道家修为者,皆可入园为宾,品一盏香茗,来者不拒!”
“听说有一乞丐上门,甚至未拿道士度牒,就被请入,待出来后,换一身净衣道袍,还有法器相赠……” 周遭人听到消息,只觉得光怪陆离。 宁王又不傻,怎么会这般散财。 就听那人继续道:“宁王与第四十三代天师亦师亦友,极追捧道教之理,茶道会早不是一次两次。”
“不过这次又有特殊……” “据说宁王四子感寒,高热不退,府中太医束手无策,唯有开宴求医,也算掩饰家羞。”
“道家能祈福天恩,也多傍有医术在身!”
“但若是有人想装神弄鬼,在宁王面前伪装道家修士,一准会被揭破。”
“那乞丐得赐衣礼后,就有胆大者效仿,谁知直接被杖罚数十,丢了出来……” “不过宁王也赏了那人,予以医药费补偿。”
“谁要无惧生死,也可去以皮肉换一笔弥补,呵呵呵,但怕就怕一来二去,真换得王爷一怒!”
众人听后,若有所思。 “宁王四子是去年九月初一出生的吧?”
“我记得那时还宴请各方。”
“眼看着周岁宴在即,竟会摇摇欲坠,王族子也逃不过命运啊,就说王爷次子也是早夭……” 后面的话语声就见小了,毕竟是王族家事,若非宁王风评仁和,市井哪敢轻议这些? 周黎安听后若有所思。 这年头但凡一个头疼脑热都能要人命,帝王家医疗条件当然好于平常人家。 但就如人方才言说,王爷次子也是早夭,无计可施。 雪女也忽然低语道:“凡人不得神恩赐福,就算在神国,医术法则修行推进缓慢,若有患病最是恼人。”
周黎安抬眼看她,就见雪女目光闪烁。 他忍俊不禁:“何必遮掩呢?是我看不透你的心声?”
周黎安当然没有读心术。 但雪女从幼时就是他一手调教起来,还能不知她的小心思? 雪女连忙道:“公子,司诺不敢,就是听是婴儿患病,有些不忍!公子不是常要我体恤妇女、孩童吗?”
神国之巫,如同圣母。 这是一开始就定好的人设。 周黎安当然不会责怪,予雪女本就比别人多一些特权,将她位阶排在自己与凡人之间。 恰是她有意动,周黎安还能顺水推舟,为董成峰铺垫一番。 “走吧,那就入园看看!”
二人买单离去。 因宁王设宴,城中道士扎堆,还有布庄拿出了预制的道袍成衣。 成衣店尚未兴起,无非是因宁王喜道,周遭道观有许多,店家为供给方便,才有此举。 周黎安买了两套道袍,就走进小巷,带雪女穿越闪现离开。 待再一次出现时,已是一对师兄妹的打扮。 又在雪女脸上点了疮疤妆,遮掩容颜,好似先天丑陋才得入道门。 一主一仆就来到宁王府。 果不其然。 入府时并未查问度牒,只见二人装扮合适,又有周黎安气场加持,让门迎都高看一眼。 一路被引至中园,园中正举行法会。 为首之人身着华服,俨然就是宁王殿下。 雪女对他毫无兴趣,就左顾右盼。 正要发问。 却见吾主刚好睁开双眼,望向一旁:“宁王四子在那。”
只要系统地图开放了,【虚空之眼】就能意识降临,还有什么找不到的。 周黎安也不怕旁人注意,带着雪女大咧咧走向一处庭院。 庭院前自然有侍卫看守—— “止步,未有王爷之命,不得靠近!”
旁人被这一嗓子吼得恐怕要一哆嗦,而此间就算是雪女都面不改色。 主仆脚步未停。 四名侍卫大骇,就要拔刀并高呼。 可周黎安已然提前动了,于几人近前大手一挥。 嗖,嗖。 四人凭空消失,一方喧哗还未掀起就静默下来。 入院,又有侍女数人,周黎安故技重施,坦然而入。 当房门推开时,整个院落只剩下主仆二人,与屋中一个中年贵妇和她怀中婴儿。 贵妇见得二人时先是欣喜,但转瞬间又凝固与惊恐…… 这两天王府都是道士,也确有医术傍身者来看病。 可她意识到,只有二人入内,而无侍女通传,也无王爷陪同,这是闯进来的。 “你们……”她正开口。 周黎安也要动作。 可雪女却抢先一步:“若为了救你的孩子,你愿付出什么呢?”
只见她气质一变,丑陋妆容之上,浮现圣洁。 一瞬间已是被神国万民所赞颂巫的模样。 王妃自当贵不可言。 可身处俗世,又怎能与十几年沉浸在真神神圣气息中的雪女相提并论? 王妃一愣,莫名感到卑微,而眼前人却是那样高贵。 她话音止住,又低头看气息燥热不稳的孩子,眼泪一下子就涌现而出:“我愿付出一切,无论你们要什么……” 雪女笑着走上前,伸出了手。 王妃自己都蒙了,竟鬼使神差就将孩子递了出去。 雪女轻柔的摇晃,已不是生手。 毕竟经她抱过得婴儿,现在好些已在神国成为各城关键人物。 “可怜的孩子,降落于恶土,而不得生在祂喜乐的国度!”
“你须铭记今日,时时刻刻赞美祂,赞美均衡的圣名!”
周黎安泛起微笑,知晓雪女位阶早就凝塑定立,以后再不用担心她衰落。 “我来看看吧!”
周黎安接过孩子,雪女很自然就转身去关闭了房门。 王妃全然感受不到半点恶意,心中莫名安宁。 只任由这两位年轻道长、道姑对她的子嗣施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