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傍晚才悠悠醒来。田红雨找来了古渡有名的医者,替少羽瞧过之后,只道气血两亏,须好生将养一些时日,除此以外,并无大碍。少羽怔怔地由他们摆布,懵懂好奇之余,一双眼睛却不住地往那绯红的身影上溜去。相较之下,田红雨反而更为关心他的断臂是如何长成的。一经问起,少羽也有些稀里糊涂,只道这些天来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并不知晓其中究竟。医者看过之后,非常审慎地提及某些稀有种族具有的断肢再生之能。少羽闻言恍然,猛地想起了在眠丘部落的遭遇来。于是依着记忆,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的经历抖了出来,直将画馆中人听得连连称奇。少羽待情绪稍稍平复,终于接受了已然脱离险境的现实。虽然他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忍不住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再三谢过田红雨的救命之恩后,少羽便提出北返之意。田红雨听得认真,自然知道他的一干底细,微微思忖之后,便道古渡已然封渡,司渡府上有令,一应船只皆不得离开泊湾。少羽闻之微觉气馁,田红雨察言观色,只道反正旬月之间也无法北上,何不索性随她南去断界山脉,正好一睹人族铁壁胜景。少羽颇觉意动,只是仍旧念家心切。田红雨便笑他大好男儿,不趁着年华正韶行走四方,却只顾着栖在家中作小女儿姿态。少羽被她一激,又有初脱险境,断肢重生之喜,便发了豪气,应下了南来之请。卢熙甲待得知悉田红雨之意,也没有说什么,便在当地赁了一辆牛车来。置办如此周道,令田红雨也自感佩不已。众人不日起程,一路迤逦南行。洛水之南的荒野颇不平靖,此间不止地形险恶,绝境丛生,还有更为狡残的乌蛮部族,以及小股越过断界山脉,意图袭扰人族要塞后方的妖兵。人族在断界山脉维持了三座要塞,这些要塞常年驻守着大量的强者和无以计数的普通修士。要塞的日常消耗是一个天文数字,除了少数能够就地取用和因之于敌的物资,其余的用度皆须由北方的人族领供给。这些供给,没有哪一个部落能够独立承担,只有联合五疆之力才可胜任。为了保证供给,人族耗时千载,在荒野上生生打通了数条驰道。最短的一条通向南疆的群峰之末,最长的一条,向西北直达龙脊高地。为了保证这些驰道的畅通,人族还在沿途每隔千里设置驿舍,并在此驻扎着小股精锐游骑,这些游骑,往往由要塞守军轮流担承。正自少羽望着千沟万壑失神之际,耳畔忽然响起一声重重的咳嗽。少羽恍然一惊,险些跌下围栏去。便听得一人瓮声道:“哎!哎!这般不经吓!”
少羽坐稳了屁股,这才看见篷车左侧跟着一名骑士,不由得微微诧异。这几日来,他眼见这些骑士全身被裹在铠甲里,连脑袋都不露出来,心里着实有些敬畏。那骑士按辔徐行,腰身在马背上挺立得笔直,冲着少羽笑道:“小兄弟,听说你叫少羽?”
少羽抿着嘴唇,点了点头。骑士哈哈一笑,道:“这般含羞带怯,你莫不是个大姑娘么?”
少羽闻言,脸颊一热,就要摇头。那骑士又道:“难怪那日你光着屁股溺在水里,我会把你当成了女子。”
少羽双目一亮,啊呀一声道:“我听绿柳姐姐说起,原来便是兄台救我出水的。”
说时挺直了腰板,煞有介事地行了一礼。骑士隐隐点头,道:“倒是个知礼的少年,不枉我救你一遭。”
随之抱拳道:“我叫传庚,出身山阳吕氏,山阳部族位居落神峰南麓,世承拱卫之职,吕氏也是落神氏一大支脉!”
少羽愣愣的听着,他自然不太懂这些地名姓氏,只是隐约可以觉察这名骑士的傲然之意,也郑重回礼道:“我叫少羽,烈山人氏!”
吕传庚微微一愕,侧头思索起来。少羽心领神会,笑道:“烈山部落是群峰之末一个很小的部落,吕兄没听过很正常。”
吕传庚闻言莞尔,“群峰之末?原来是豢羊丘氏的地盘!”
少羽不知豢羊丘氏是什么部族,但听到群峰之末,登时露出会心的笑容来。二人这便算认识过了,吕传庚望一眼色彩缤纷的沟壑,道:“小兄弟头回到荒野来么?”
少羽点头,“是啊,这些山壑雾霭好生奇怪,竟然有这么多种颜色,看起来就像染缸一样。”
吕传庚闷声一笑,道:“这些沟壑可不简单,不知小兄弟看出什么了吗?少羽凝眉深思道:“看出什么…这些沟壑能有什么门道?”
忽然双目一亮,叫道:“对了,果然有门道,这些沟壑都太过齐整了,好像一刀刀切开的肉脯一般!”
“不错!”
吕传庚赞道,“小兄弟有些眼力,这些沟壑,乃是数千年前,人族与妖族在此大战,那些不世强者们硬生生打出来的。”
少羽听得两眼一直,不禁微微咋舌。吕传庚见他吃惊模样,笑道:“怎么,不信么?别说你不信,便连我初经此地,长辈与我说起,也是打死都不相信的!”
少羽心潮涌动,却是想到了噩梦一般的孤山来。自田红雨口中,他得知那座山唤作鬼哭山。少年心中想道:“假使那不是梦境,其雄奇玄奥当远胜此间十倍。”
有了这样的心思,吃惊之余,也没有什么难以置信的执念了。吕传庚见少羽默然不语,以为他被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当下连声大笑起来,这一笑引得众人纷纷侧目,行在前面的辕车忽然向后探出一颗脑袋来,发丝之间一抹绿意,不是绿柳又是何人。绿柳遥遥对他嗔视了一目,便缩回了头,她还要驾驶辕车。吕传庚被那一眼瞪得心底一荡,一股隐隐的快意油然升起。少羽不明其中门道,连声呼唤,吕传庚一愣,回过神来,“小兄弟你说什么?”
少羽指着深沟底部的彩雾,道:“正要请教吕兄,这些彩雾又是什么缘故?”
吕传庚恍然,道:“这些绿柳啊…啊!不是,这些彩雾啊!其实也没有什么玄虚,那些强者们以绝大神通打出这些沟壑,残存的法力真元以及强者意志便沉淀其间,经岁月侵蚀而不消散,始酿成了这色彩缤纷的彩雾。”
少羽听得目眩神驰,不由为强者们的绝世风姿暗暗心折,追问道:“那些强者们还活在世间么?”
吕传庚苦笑道:“人族至强者,也不过区区千载岁寿,当年的那些大能们,哪里还有存世的?不过妖族向来寿元悠久,动辄活个数千年,兴许有在世的也不好说。”
“妖族?”
少羽抠着脑袋问道:“妖族能活这么久,那不是强者多如过江之鲫?咱们人族还有几分胜算?”
“话是这样说,不过…”吕传庚莫名笑道:“咱们人族还不是繁衍壮大到了今天?人族和妖族之间的陈年旧账,不是加加减减就能算清的!”
这话说得少羽似懂非懂,吕传庚似也不愿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一眼瞥见少羽刻意露出的左臂,其粉嫩嫩的色差分外耀目,“真的长出来了啊?啧啧,真是奇哉妙也!”
少羽也自莞尔,挥着手臂道:“是啊,古渡的老医者嘱托我多晒晒太阳。”
“我也只是听人说起过,有些种族有断肢复生的能耐…唔,落神峰上似乎也有此类秘法,五大王裔也似都有此类传承,不过那就不是我能接触的了。不曾想今日竟然让我见到活生生的例子了!”
少羽听得心里有些轻飘飘的,这种久违的惬意之感,还是许久以前,在烈山部族才体会得到,不由得感佩起那个猥琐的老蜥人来。前方忽然传来急促的蹄声,紧接着传来卢熙甲的高声呼喝。吕传庚神情一肃,打马向前驰去,他原本便行在前头担任先锋。人呼马嘶声不停传来,少羽心底微微一紧,这些时日来的颠沛流离,使得他变成惊弓之鸟一般。不多时,一名姜族骑士自前阵奔来,少羽一眼便辨认出正是吕传庚,不由得微微一愣。须知这些骑士高矮相仿,穿着相同,连胯下的骏马也很难找出差异来,若非极是熟稔的人,根本不可能辨别出谁是谁。“飞垚驿到了,咱们得在此歇息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