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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之中,君臣相对。
辽阔高远的皇宫下,蟠龙袍与白蟒衣,并肩立足于那片白茫茫的雪地。 作为内侍的陈规,与几个提着暖炉、打着大伞的小太监。 相隔百步左右,遥遥跟在后头。 风声呼啸,寒气汹涌,吞没两人的言谈。 虽然他们并不清楚,太子殿下和纪千户究竟谈了什么。 但长年厮混于深宫的那份敏锐嗅觉,却让这些最擅长捕风捉影的宦官迅速抓住要点。 两人如此亲近,如此和睦,可见圣眷之隆。 若无意外,若不夭折。 这位刚刚获封千户,御赐蟒纹,声势无两的纪九郎。 以后恐怕就是深受东宫看重的大红人,与姜赢武、王中道那两位天之骄子地位等同。 “再给上十年、二十年的时间积累突破, 北镇抚司的指挥使之位,黑龙台的督主,都是唾手可得。”陈规低眉顺眼,双手笼在袖中,心中思潮起伏。 他极少见到太子殿下,如此明显欣赏某个英杰奇才。 即便是姜赢武那样上应天星的超拔之辈,照样送到真武山砥砺锋芒,磨掉盛气。 王中道更被丢进飞熊卫军,几次险死还生,身受重伤,经受血火淬炼。 “感觉,殿下对待纪九郎,似乎有些不一样。”
陈规从入宫之始,就被调到太子白含章的身边,负责照顾饮食起居。 不敢说完全能够猜透这位景朝储君,但也揣摩得出两三成。 呜呜,呜呜呜! 冷风一卷,棉絮似的飘雪洋洋洒洒。 仿佛大团鹅毛,落在纪渊的肩头,倏地融化殆尽。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感慨于那道【群龙舞首】命格,果然没有错谬。 白含章的心气之高,果真远胜于几位藩王。 群臣有私,本宫无私,这一句话无异于惊雷落地。 不仅是太子殿下表明心迹,也代表着对方藏于胸中的大宏愿。 “道有阴阳,人心亦如此。 天地以不自生而得长久,圣人以至公无私得大道。 白含章坦言自己没有私欲之心,以此统率群臣,治理皇朝,这是实话。 因为他想要的,并非一世之名,而是……万世之功。”
纪渊低头思忖,精神冥冥,好像隐约触及到这位储君的深沉心思。 “都说五龙同朝,圣人是真龙,太子也是真龙。 难道燕王、怀王、宁王,都会是? 这得多大的气运,多厚的气数? 才能从一朝,一代,蕴育五位真龙?!”
“纪九郎,你怎么不说话?”
白含章仰头望天,凝练真罡的雄厚血气。 使他身着单衣,也感受不到半点寒意。 丝丝缕缕的冷气飘荡,还未近身就被驱散开来。 “殿下字字珠玑,发人深省。 臣在反复琢磨其中的意味,时刻用来自勉。”
纪渊故作沉吟,装模作样回答道。 “拍马屁时的纪九郎,远比不懂规矩的纪九郎,更加面目可憎!”
白含章低声笑骂一句,他左右环顾,挥手让那群跟着的内侍宦官转过身去。 等到照做之后,便就不顾太子的威仪,抬脚踹向张口就来的纪渊。 “殿下,君子动口不动手,这要给宫人看到,有失体面。 再说了,堂堂一朝储君、四境高手,偷袭人臣。 倘若传出去,也太不像话了。”
纪渊反应也快,身子微微一晃,连忙闪开这一脚。 他这身白蟒飞鱼服,可不能沾上半点的污泥,否则难洗。 “你还好意思自称人臣?哪里有丝毫的上下尊卑之心? 换成朝堂上的任意一位,他们都不会躲开。”
白含章泄愤未果,轻咳两声。 掸了掸蟠龙袍,重新恢复庄重的储君气度。 他一手扶住腰间的玉带,一手负在身后,脚步从容行于雪中。 “东宫有辽东四位武侯、八大骁将的密档,之后也记得带上。 他们长年扎根边关,气候已成,你要撼动他们的根基,并不容易。 狗急了会跳墙,这帮跋扈的匹夫一旦走入绝境,未必不会痛下杀手。 因此,你能镇得住场面,自然最好。 可若压不服四侯八将,那就留些转圜余地,免得坏了自己的性命。 反正,本宫已经等了二十年,也不急于一时建功。”
纪渊微微颔首,示意明白分寸。 都说山高皇帝远,辽东那个地方。 军寨林立,响马众多,与中枢大不相同。 想要站得住脚,不止是靠山得硬。 如果纪渊打着东宫的旗号,也许那些辽东武人表面会卖几分面子。 但真正做起事来,一样是处处掣肘,阳奉阴违,难以施展拳脚。 不多时,白含章与纪渊终于来到长阳宫,绕过那方九龙影壁,步入室内。 热力升腾,笼罩全身各处,瞬间就变得温暖如春。 “如何?这可不是耗费木炭无数铺就的地龙。”
白含章脱去外袍,靠进红木圈椅,轻声笑道: “几个月前,天工院的一个匠人生出奇思妙想。 用道门的风符、火符,制出融融暖气,再铺设密布管道。 一日之用,也就三张符,加上其他稿费,拢共一百八十银子。 长远来看,比烧炭取暖划得来。 虽然目前平头百姓还用不起,但那些勋贵王公必然喜欢。 本宫将它的专营之权卖给通宝钱庄,做了一笔不错的生意,也算充实内库了。 等到这个行业在大名府铺开,那些商贾必定想方设法降低本钱,提高盈利。 三五年后,也许大多数人就能用上此物。”
纪渊眸光闪烁,盯着滔滔不绝的白含章。 似是有些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 “殿下可知……奇变偶不变。”
后者不由愣住,眉头微皱问道: “这是对联?你在考本宫?”
纪渊脸色不变,郑重点头道: “嗯,偶然听到的对联,知道殿下文华天成,所以多嘴一句。”
白含章连暖气、国企、专营权这些都捣鼓出来了,委实是让他吃了一惊。 不过,还好这位太子殿下没有对出来,证明并非老乡。 “棋变鸥补边?好古怪的上联。 是缺字联?还是拆字联?下联又是什么?你写来看看。”
白含章立刻来了兴致,继续问道。 “这是上联,下联忘了。”
纪渊用手蘸杯中茶水,随意写了出来。 “有些不通,容本宫仔细想想。”
白含章复又咀嚼几遍,似乎没能理解意思。 连后来用膳,都显得心不在焉。 “没想到太子殿下也有这么重的胜负心……宫中的御膳,真不错。”
纪渊则下筷如飞,大快朵颐、 好似风卷残云,顷刻就把酒肉饭菜扫荡一空。 吃饱喝足后,他没有继续逗留宫中。 领了辽东边关的几份密档,就随着内侍陈规通过几道宫禁,离开皇城。 至于千户的蟒衣,官位的封赏,明日自有内侍送到府上。 朝会完毕,御膳用完。 此时,已经是阴云低垂,天色昏暗。 纪渊乘坐马车,进大通坊,过青龙渠,回到自己的宅邸。 甫一迈过那道门槛,他就感受到一股强盛的气息。 如日中天,悬挂当空,散发烈烈精光,刺得双眼生疼。 “这就是……宗师气象? 法相凝聚,举手投足,移山倒海,实在可怖可畏。”
纪渊初时愣了一下,然后意识到是临济大师回府。 这等浩荡佛光,只能是那位杀生僧老和尚了。 自从踏破换血三重天,他的五感尤为敏锐。 连虚空之中的驳杂元气都可感应,遑论一位五境宗师放出的气机。 “正好,关于淬骨铸体,我也有些疑难之处,需要请教临济大师。”
屏退左右的管家仆从,纪渊径直往那间练功的院子走去。 还未穿过石拱门,无形的热浪就扑面而来,彷如火海翻腾。 “宗师之境,外景初成,干涉虚空,衍变虚实!”
纪渊脚步为之一顿,衣角上下翻飞。 他驻足不动,抬头望向那道滚滚横空的灼热气流。 若只用肉眼去看,其实什么都没有。 热浪,火海,皆为虚幻。 但是三境换血武者毫无顾忌,不做任何抵挡,继续再往前走。 人身血肉就会无火自燃,化为一团焦炭。 这就是五境宗师的外景之力,心神之力。 以虚变实,施加于他人。 让敌手好像真的遭受火海笼罩,燃烧筋骨皮膜一样。 所以,唯有抵达五境宗师,才能有望开创一派,开创一道。 因为他们的武功招式,挟带外景之力,心神之力。 可以令人无火而被烧死,无水而被淹死。 一举一动,将武学的精义完全发挥,宛如仙神。 “宗师传承下来的武道、武学,自有精气神髓,过去几百年都磨灭不了。”
纪渊眸光垂流,好似若有所思。 临济大师,这是打算考较自己? 否则以五境宗师笼罩数十里的入微感应,相隔一座院门,没可能不知道来人是谁? “以宗师的外景天地,心神之力,砥砺己身,这种机会可是少有。”
纪渊怡然不惧,眸光幽深。 大胆地放出气机,与之交锋。 虚空之中的滚滚火浪,似是泼了大桶的猛油。 再次窜高三尺,化为足够把精铁烧成汁水的惊涛狂澜。 “虬筋板肋,龙象大力!”
纪渊周身筋骨微微弹抖,发出细微的颤鸣。 体内十道气脉铮铮作响,好似天柱横亘,又像怒龙昂首,迸发莫大的气力。 咚咚咚! 心跳如擂鼓,带起风雷震荡。 “虚空包裹万物,几乎无处不在, 想要抵挡宗师的外景天地,心神之力, 除非……自成天地,隔绝内外,才能不受影响。”
纪渊紧守内心,识海之内的那尊九窍石人。 不停地灌输更多感悟,更多理解。 他的脚步似有千万斤重,艰难地抬起。 始终难以放下,成功迈出。 其人,仿佛置身于深海汪洋之下。 遭受无穷无尽的大浪拍打,四面八方的暗流冲刷。 眼前的景象,更是不住地变幻。 火海翻涌,惊涛撼天,如同末劫来临一样。 这种同时作用于躯壳、心神之上的攻伐手段。 简直让人无法升起任何的抵抗之心,只想拜倒下去,为奴为仆。 “宗师之力,可以改天换地,当真不是虚言。”
纪渊眉锋挑起,眼眸好似蕴含一青一赤的蜿蜒蛰龙。 四肢百骸的血气、内息,顷刻如雷滚走,收缩凝聚成一点烁烁金光。 无声处,起风雷! 山字大印,催发开来! 身前三尺,周天道场! 轰! 一脚踏下,好似龙象轰鸣。 纪渊挺拔的身形,狠狠往前一撞,陡然冲开那层粘稠如浆糊的气浪。 几方坚实的青砖,立刻崩裂炸碎,绽出几条粗大的裂纹。 尔后,化为一大蓬如同细末的齑粉! 沛然大力,带动整个院子都剧烈摇晃,好似风雨飘摇! 那道遍布虚空,熔金销铁的滚滚热流。 像是被压过一头,竟然倒卷而回。 借着强劲的反冲力道,纪渊那袭白蟒飞鱼服紧贴于身,再次踏出一步。 “咚”的一声,惊雷再次炸响,宛如陆地龙象横行天地,势不可挡! 尔后,接连五次轰鸣,好似踏罡步斗,几乎震踏屋宇。 那些靠近过来的家丁护院,个个都是站立不稳,险些跌成滚地葫芦。 喀嚓! 纪渊一鼓作气,凭借命数加持,换血异象,直接冲入院内。 浑身的筋骨皮膜,似是承受巨大压力。 如挽强弓,剧烈地弹抖,噼啪炸响。 粘稠如汞浆的血气散发出来,好像一座烘炉揭开盖子,冒出滚烫的热气。 仅仅只是对抗宗师的外景天地,心神之力。 纪渊都要倾尽全力,感到浓重的疲惫。 他抬眼看向盘坐于地,手持铜钵的杀生僧。 “好徒弟,跨出这七步,便是真正的换血养身大成,可以着手炼骨了。”
杀生僧稀疏的眉毛抖动,苍老面皮流露欣慰的神色。 “《不动山王经》,乃是皇觉寺的传承神功,历代极少有人功行圆满。 你如今的筋骨之强,扛得住外景天地,气力之壮,压得过宗师心神。 足以证明,已经将《不动山王经》修持到小成境界。”
纪渊重重呼出一口气,笔直如剑,久久不散。 反复几次吐纳,方才开口说道: “敢问临济大师,《不动山王经》中的须弥宝骨,应该如何淬炼? 我苦思冥想许久,也没有头绪。”
杀生僧慈和一笑,如作狮子吼,如作白象鸣。 字字句句,震耳欲聋,在纪渊的心头炸响开来。 “一座须弥,诸山之王,高达八万四千丈! 意欲登顶,自然是靠双手双脚,尽力攀之!”
杀生僧右手持着那口铜钵,张口吐出一偈。 “天生本性自由惯,不坐仙山不坐禅……瑶池美酒呼来畅,兜率金丹吞更欢! 好徒儿,且看你能攀多少丈的须弥山!”
铛! 右掌翻落,将铜钵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