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容并不知晓,在他悠哉悠哉地参加活动期间,院里艺委会举办了一场大型讨论会。 《窝头会馆》票房达成千万大关! 尽管外界纷纷攘攘、赞誉声此起彼伏。 但艺委会并未因票房和文学界的赞扬而沾沾自喜,一如朱旭所言,只有保持着谨慎和谦虚,不断的改进,才能成就经典。 院里也趁机邀请了许多不知名学者、文学评论家,如王彬、默言等人走进人艺,希翼多方征集建设性的意见和建议。 在讨论会结束之后,关上门,艺委会展开了内部会议。 院长张合平敲了敲桌子上,环顾了一圈,道:“既然都到齐啦,那么各位,还是回到老问题上,明年保留哪些戏,新上哪些戏,又重排哪些戏,都谈一下各自的看法吧。”
艺委会是人艺内部的一个特殊机构,由院中艺术方面的核心力量、骨干精英组成,也代表着人艺的最高水准。 一般情况下,艺委会主任由院长担任,副主任由副院长、演员队队长或者艺术处处长担任,全部成员,由参与艺术创作的导演、编剧、演员构成。 但是院里每年创作哪些戏,排哪些戏,作品评价总结以及年度评奖等等工作,都由艺委会决定,并由艺术处负责直接执行。 这项在建院之初就确定下来的制度,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人艺尽管作为事业单位,却始终能够保持在话剧界的领先地位。 濮存晰摆弄着钢笔,听到话音,抬起头来道:“其实说白了,就是要不要重排雷雨嘛。”
他的语气轻松,可是会议室内,却并没有人笑,人艺上演的雷雨,共五个版本,分别为54版、79版、89版、97版、04版,可也正如人艺人才梯队一般,早期人艺的编剧代表为曹禺和舒庆春,演员则是于是芝、郑融、苏民等人,如今,尤其是青年一代,并没有特别拔尖的人物。 “重排没问题,但是关键是,谁来排?”
濮存晰环顾了一圈,见没人吭声,清咳了两声:“不是,咋都不吭声了?”
杨力新明白原因,徐容一场戏没演,到底什么个水平,谁也不清楚,而且按规矩,应当先从龙套跑起,如今上来就要演主角,要说没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可实质上,人家正巴不得呢。 他直起了身子,道:“我说两句吧,吴钢前阵子私下跟我打招呼,徐容要是演周萍,他就演周朴园。”
“这小子是疯了吧?”
“哈哈哈。”
笑声过后,濮存晰觉得气氛缓和了不少,道:“其实大家不太了解小徐的情况,我说两句,大家都觉得他现在特红,实际上过的还不如咱们,他炒股赔了不少钱,还背着上千万的债务,这点,咱们也要理解。”
宋单单眼睛稍微睁大了点:“呦,还有这回事呢,不过想想也正常,他才刚红没两年,也没听说接几个代言,而且好像家庭条件也不是太好,我估摸着还真说不上宽裕。”
蓝田野作为艺委会顾问,同样感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孩子不容易,咱们也别逼太狠了,不能耽误人家挣钱还债,要好好做思想工作,这种事儿,要是心里不乐意,你就是拿着鞭子抽他,也不顶用。”
在沉默几秒后,郑融道:“我跟任明来排吧,吴钢要是来的话,可以试试。”
“嚯,老爷子要出山啦。”
张合平诧异地瞧着郑融,自打退休之后,老爷子虽然经常来院里,但是主动往身上揽活,还是头一回。 老一辈有老一辈的想法,请着指导没二话,但是绝不越俎代庖。 可是徐容是郑融和濮存晰俩人力主要收进来的,这个差事,他主动揽过去,倒也合理。 濮存晰瞥了眼郑融,道:“那算我一个,正好跟力新打打擂台,看看咱们谁排的有看头。”
“哈哈哈。”
“接下来的问题,既然是青年版,演员怎么选,吴钢参与进来了,也让秀青过来?”
郑融摆了摆手,道:“她不行,青年版嘛,徐容跟她站一块,观众会出戏,尽量还是找年轻人,就当成拉练了。”
张合平沉吟了会儿,道:“郑老师、任明,要是这样的话,我觉得咱们还是联排,中戏、国话你们去挑,挑好了把名单给我,我去借人。”
“这个主意好,选择面也更宽一点。”
濮存晰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问道:“各位,等一下,有个事儿,小徐明年档期排满了吗?”
张合平猛地拍了拍脑门,道:“我想起来了,我前两天还听老韩提了一嘴,那小子要主演贺岁片。”
朱旭想都没想地道:“那把他换喽不就得了!”
张合平光笑,却没应声,他作为总策划,的确能够把徐容换掉,可是换了容易,人要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心不甘情不愿的,那才坏了事儿。 梁观华此时见几个人聊着聊着,就要把事儿给定下了,提出了意见,道:“联排的提议我不太同意,主要是有个担心,就是,咱们搞这么大的阵仗,万一没排成,砸手里了呢?”
若是院里出演员,自家关着门,悄悄排,甭管排的好排的不好,都可以捂着,中戏还好说,两家同气连枝,可以算一家,但是国话这个小兄弟当面,没排成事小,丢了面可就不大好看了。 圆头圆脸的李六一同样反对道:“我觉得冠华说的有道理,阵仗越大,回头排不成,越难收场,不如这样,演员还是咱们院里出,实在不行,其他的组挤一挤,上座率低的,先停一停。”
濮存晰一想,也觉得俩人的话有道理,道:“你们这么一说,弄的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人是我招进来的,要是不成,回头还得我送出去啊。”
排不成,那就意味着风格跟人艺合不上槽,留下也没任何意义。 “这还不简单,对外就说他通告繁忙,主动辞职。”
“这样也好。”
最后,张合平转过头来,对濮存晰道:“老濮,你的担子很重啊。”
濮存晰正要起身,听到张合平的话,又坐了回来,问道:“什么意思?”
“他还没应下。”
“嘛玩意?”
濮存晰啼笑皆非地瞧着张合平,“合着咱们在这合计了半天,最关键的还差着呢?”
张合平笑着道:“上回排《窝头会馆》是我一个一个的跑剧组,把人拉回来的,现在任明担了导演的担子,你是副院长,你不去谁去?”
“不是,我,可是...” 任明立刻举了手,道:“我赞成。”
“我也赞成。”
“我也赞成。”
“...” 濮存晰环顾了一圈,尤其是瞧着一帮人笑嘻嘻的神情,好家伙,这是早就合计好了等着自己呢。 “行,我去。”
他拎起本,起了身,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道:“不过话先说头里,反正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再有两年我就退休啦,院长,到时候挨骂可不是单骂我一个。”
“哈哈哈。”
散会之后,濮存晰坐在办公室当中,陷入了沉思。 徐容的毕业汇演,他去看过,虽说还不太熟悉舞台,但在他看来,磨练个三五年,应该能演出来。 那个时候,他正好退休,无论对前辈,还是对后辈,都算有了交代。 完美! 可是他瞧出来了,徐容就跟条泥鳅似的,嘴上的思想觉悟半点不差,可一旦谈起排戏的具体时间,立刻就是大倒苦水。 唉,蓝田野老师说的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别看人前风光,人后什么什么样,谁知道呢? 在办公室闷了半天之后,他还真想出了个招。 打定了主意,他没丝毫犹豫,立刻拿起手机,拨通了徐容的电话。 “哎,徐容,是我,濮存晰,在哪呢?”
“去剧组啦,这么快,不是说还得两天吗?”
“噢,噢。”
濮存晰应了两声,想起先前张合平同样是跑到《唐山》剧组硬把徐凡给拽了回来,他顺嘴地问道:“在哪拍戏呢?”
“国外?跑这么远?”
他叹了口气,“那行,等你回来了再说。”
挂断电话之后,濮存晰立刻跑到了档案室。 见了鬼的国外! 徐容作为人艺的演员,出国需要单位开证明的! 这家伙在躲他! 从徐容的档案当中,他翻到了他家的住址,却发现,这家伙也是贼的很,填地址的时候,只填了楼栋号,却没写哪单元哪户。 这是老早就防着自己的吗? 等他开着车,到了小区门口,望着掩映在葱郁的林木之间的屋檐,嘴巴不由张大了。 再三确认之后,才笃定自己并没有跑错地方。 可这特么的一栋栋的小别墅是欠几千万债的人住的地方? 怪不得没有单元号和户号呢。 门口的保安见他在门前探头张望半天,走了过来,问道:“您好,请问您找谁?”
“我找徐容。”
保安瞧着摘掉帽子,就要往里走的濮存晰,指着他,惊讶地道:“你,你不是那个,那个...” “濮存晰。”
“对对对。”
那保安恍然地笑了,可是紧接着,脸色一绷,伸手拦住了他,“你不是本小区的业主,不能进。”
“我是来找徐容的,他是住这吧?”
“不清楚。”
“不是,我认识徐容的,我还能骗你吗?”
“不了解。”
濮存晰被逗乐了,道:“这样,你跟徐容打电话说一声,就说我来找他,到门口了。”
“好,你稍等。”
被堵上了门,徐容也不好再躲,濮存晰的来意,他多少能猜到点,年中他没进院之前,吴钢就跟他提过,明年院里要重排《雷雨》。 可是赶的也太着急了点,09年还有一个多月没过完呢。 濮存晰进了门,打量着小别墅,笑呵呵地问道:“小徐啊,出国回来啦?”
“呵呵,有点事儿,没走成。”
徐容干笑着,把濮存晰请进了屋。 对于影视圈、话剧圈的,甭管多大的腕儿,来家里,小张同学如今早已见怪不怪,喊了声“濮老师”,便忙倒了杯水,递到他跟前:“您喝水。”
“谢谢,这位是?”
徐容介绍道:“我女朋友,张晓斐,特别喜欢看咱们院里的戏。”
“那好说,回头我打个招呼,啥前儿去啥前儿免票。”
濮存晰屁股一沾沙发,不由啧啧了两声,道:“没到你家来之前,我一直心里挺愧疚的,你说你投资股票亏了,还欠了公司上千万的债务,好嘛,光这沙发,没四五万下不来吧?”
“嗨,我说的真没半句假话,我投资股票是真亏了,也真欠了债,这个濮院你看新闻就能知道,这些都是二手市场二百块钱淘来的。”
徐容笑着道,他炒股真亏了不少。 五千块钱投进去,亏了好几十呢。 公司的债务,也是才还清,不过这都是家丑,不好外扬。 “你这年纪轻轻的,好嘛,住的地方有山有水,你是打算养老还是怎么着?”
“嗨,城里的房价太贵,没办法,买不起,只能在城郊将就着。”
徐容打了个哈哈,转移了话题,“濮院过来,是有什么事儿吗?”
濮存晰表情立刻严肃了许多,道:“确实有事儿,不过是好事儿,我今天过来,是代表院里来找你谈话的,今天上午,艺委会开会决定,把你列为咱们院青年演员重点培养对象,并决定公费送你到柏林艺术大学进修三年,他们对格洛托夫斯基学派的研究和实践在世界上都是最顶尖的。”
说完了,濮存晰笑着拍了拍他的大腿,道:“多好的机会啊,我都替你开心。”
徐容脸上的笑容,在他的话说到一半时,就已然难以维持,他早就知道,进了人艺,迟早跑不了这一遭。 他能不知道顶尖,可关键他真不乐意去啊。 好半晌,他才确认道:“濮院,你,跟我开玩笑的吧?”
“这有什么可开玩笑的?这是院里艺委会的决定,是天大的好事儿,我跟你说,等你回来,两年,两年我提名你进艺委会,等我退休的时候,接我的班。”
徐容想了想,脸色渐渐趋于沉重,道:“濮院,不瞒你说,听到院里这个决定我真的很开心,也特别感谢院里和你的栽培,但是濮院你应该了解情况,我爷爷年纪大了,背井离乡的,一走大几个月,实在不放心呢。”
濮存晰恍然,眉头逐渐皱了起来,道:“唉,我倒是忘了这茬了,可这是艺委会的决定,院长也拍板了的。”
徐容试探着问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
“这,不好办呢。”
见徐容要急,他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大腿,“你先别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濮存晰挠了几下头,最终,似乎下定了决心,道:“先这样,你把你的情况,写一份说明,一定要情真意切,我去跟院长说说,并不是你不想去,是实际情况不允许,等家里安顿了好了再说。”
“小徐,你要不再考虑考虑,这个机会真的很难得,那可是世界上最顶级的艺术类院校,多少人挤破头皮都进不去呢。”
徐容干笑了声,道:“我一定认真写情况说明。”
“嗯,多可惜。”
濮存晰感叹着起了身道,“我得赶紧回去,别院里那边效率太高,给你报名了。”
徐容到了嘴边的,留他在家吃饭的话,也给强行咽了下去,跟着站了起来,道:“谢谢濮院啊,我送送你。”
“谢什么。”
濮存晰摇着头,绷着嘴,一副深感为难的模样,“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这个事儿,真不好办。”
临出门前,濮存晰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道:“小徐,我觉得光有情况说明还不够,这么着吧,我就这么跟院长说,正好还有个适合你的角色,走不开,去进修的事儿,晚两年再提,这样理由更充分一点,你觉得怎么样?”
“哎,谢谢濮院。”
“谢什么,都是自家人,就是,多好的机会,真可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