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还是徐容第一次看迟晓秋的戏,之前听戏他往往都是直奔国京,人的名树的影,他不了解行情,就本能的觉得国京的整体水准应该高于京城京剧院。
望着迟晓秋款款走到台前,徐容也缓缓坐直了身子,他着实没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女人换上了行头竟然如此惊艳,不单单是她的扮相,还有她出场时步履轻盈、婉转婀娜的身段。
打量着台上的顾盼生姿的迟晓秋,徐容脑海当中不禁浮现出“轻移莲步,汉宫飞燕旧风流”的词句,过去他脑海中很难形成这首词具体的概念,如今倒是隐约有了。
迟晓秋的嗓音很有特点,他今天中午见过她,她自身的声音较为正常,而此时的唱腔则是在假声的基础上运用了共鸣腔,听起来反而像个男旦。
这是程派唱腔的典型特征,但是男旦的共鸣声和女旦声音当中夹带一缕厚重,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情。
直到此时,徐容理解了今天上午濮存晰、任明等人为何一副色鬼的模样了。
没有哪个正常的男人能拒绝程派的调调。
通过声音大小、气息强弱的控制和多种气口的运用所形成的“藕断丝连”、“若断若续”的幽咽婉转的唱腔,程派将女性的阴柔之美体现的淋漓尽致,如果仅仅只有这点那恐怕很难招致男性观众的迷恋,病态的阴柔之美只会让观众揪心演员下一秒会不会死在台上。
在徐容看来,程砚秋最牛逼的创新在于共鸣声的运用,也就是程派唱腔听起来稍微有点“粗”的特征,这种腔调使得程派唱腔于柔美的旋律之中,别具一股刚劲之气,充分体现了“柔里有刚,刚柔相济”的特点,很符合传统文化当中“贞节烈妇”的画像。
在日常生活中,以这种语气说话的女性往往为少妇,不仅是少妇,还得是外柔内刚的少妇,不仅是外柔内刚的少妇,还得是内媚的、外柔内刚的风华正茂的少妇。
且不论现实当中存不存在这样的女人,汇聚了如此多特征的少妇、人妻,对于男性的杀伤力是毁灭级的。
他扭头左右环顾了半圈,剧场内八成都是男性,心下不由感叹,梅尚程荀是懂男人的,他们创造的流派分别将旦角的高冷御姐、英气少女、多愁少妇、活泼萝莉推向了极致,而程派的独特的沉郁、凝重的唱腔,又给“多愁少妇”的增加些了独特的韵味,以激起雄性强烈的怜爱、征服的冲动。
“薛良与我问一遭。”
“听薛良一语来相告,满腹骄矜顿雪消。”
“人情冷暖凭天造,谁能移动半分毫。”
“我正不足她正少,她为饥寒我为娇......”
“好。”
听着剧场内的喝彩声,望着台上迟晓秋面容中一闪而过的勉强,徐容脸上不由流露出一抹错愕。
她的气声似乎出了问题。
“薛良”两个字要升调,她也升上去了,但却没了之前的游刃有余。
她似乎也清楚自身的问题,在升调前偷了一口气,但是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迟晓秋的天赋应当是顶尖的,从她的唱法也可以看的出她的幼功不差,她的习惯彰显着过去这句词于她而言十分轻松,只不过因为某些其他原因,导致她如今的基本功支撑不起生理基础。
徐容望着台上的迟晓秋,多多少少的感到几分惋惜,一个人到了高处,风光无限是真的,退一步粉身碎骨也是真的。
程派由程砚秋开创,以假声为主,真声为辅。
男性和女性的先天条件是不同的,男性的声带生来宽厚,振动的频率较低,因此声音较为厚重,而女性恰恰相反。
但因为封建思想的禁锢,过去的旦角都是男性,如梅尚程荀,他们的性别决定了他们的声带比普通女性宽厚,而得天独厚的条件又使得他们相比于男性多了一副“薄嗓子”。
男性的禀赋又决定了他们的核心力量远超女性,也就是戏曲行当经常讲的丹田气更足。
戏曲经常讲“丹田气”,在现代表演理论当中就是腹式呼吸,徐容不明白为什么戏曲从业者总喜欢把简单易懂的技巧、概念搞的云里雾里、神神叨叨的,就像他过去声乐课中学的真声、假声、共鸣,在京剧里分叫大嗓、小嗓、脑后音。
“气自丹田而出,大小嗓结合及脑后音形成程派的独特唱腔”的实质就是“在腹式呼吸的基础上,真、假声结合,同时充分利用共鸣就是程派唱法”,但两者理解起来的难度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戏曲没能规范化、制式化并广为流传,这些故弄玄虚的定性难辞其咎。
而纵然如今,一部分戏曲从业人员仍罔顾科学事实的否认“丹田气”就是腹式呼吸,仍然坚持“气从丹田出”的反科学言论。
程派唱腔是程砚秋根据自身的特点量身定制,得益于他自身强大的基本功和良好的先天天赋,这种独特的唱腔于他而言如同吃饭喝水,但对于女旦却不太友好。
首先,其“幽咽婉转”的特征要求演员必须具备强大的核心力量,保持对气息的精准控制,能够确保该高的时候高该低的时候低。
其次,“藕断丝连”、“若断若续”的特征要求换气、偷气时,演员必须以极强的肺活量以及核心力量作为支撑。
人的声带的生理结构并非一成不变,在度过青少年时期之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声带会逐渐松弛、弹性减弱甚至出现间隙,从而导致振动的频率降低,而为了保持音准,演员在表演时又必须给更强的气息,这又加剧的核心力量和气息的压力。
相比于男旦,程派唱腔最具特色的几点,女旦都没有任何优势。
他望着台上的迟晓秋,悄悄地摸出了手机,查了一下迟晓秋的资料。
扫了一眼后他挑了挑眉头,如果迟晓秋不改变自身的唱法,过了后年十月恐怕连最基本的体面也难以维持。
她出生于1965年10月,到14年10月刚好49岁,也是女性生理机能断崖式衰退的最后一个大节点。
《内经-上古天真论》有言:七七,任脉虚,太冲脉衰少,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坏而无子也,即根据大数据法则,女性达到49岁时,因为气血衰落,各项生理机能都会较以往大幅度下滑乃至于生育能力,这包括并不限于肺活量、核心力量甚至声带的生理结构。
女性49岁生理机能下降的节点并非绝对,根据养生成果,或早或晚一年半载都有可能。
这也是他常年枸杞红枣不离手的原因,男性的生理机能第一次大幅衰退在40岁左右,他也不贪心,能往后拖八年就知足。
但从迟晓秋如今的情况来看,她的养生成果明显一般,如今才47岁,作为一个专业演员,而且还是程派的代表人物,生理机能已经衰退到连高音都开始吃力的地步,其原因不外乎几种,要么先天性体质虚弱,要么后天劳累过度,要么流过产或者坐月子没坐好。
其实问题解决起来并不麻烦,不要再执着于所谓“程派”就行。
梅尚程荀各有各的特色,就像戏剧的体验和表现各有长处,但是没有哪个演员会拍着自己的胸脯说自己是绝对的体验派或者表现派。
那是外行的无知言论。
西方的演员都是典型的实用主义,管他什么学派,什么好用用什么,而国内的演员们相对而言要“虚伪”一些,天天嘴上喊自己体验派,但是实质上情绪记忆、情绪替代一个比一个用的溜。
但无论如何,影视话演员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的嘴会被学派限制,但是身体都极为诚实。
迟晓秋恰恰相反,她不仅被“程派”限制,而且还被限制的死死的。
望着台上的迟晓秋,他突然想起了另外一种国粹,传统武术。
在传统武术当中,有拳怕少壮的说法,程派也是大抵相当,这种极度依靠身体条件的唱法,一旦生理机能严重衰退,再多的经验都是徒劳。
以迟晓秋的京剧底子,如果找到一种最适合自身生理条件的唱腔,达到梅尚程荀的高度已经绝无可能,但终归不至于在台上出丑。
但他估摸着不太可能,她今天的一切都是“程派”带来,如果主动与“程派”切割,以程派内部内斗的激烈程度,恐怕立刻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徐容之所以看得出迟晓秋身上存在的问题,是因为从两年前开始,他就已经着手进行吐字归音的本土化研究,气、声作为台词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样也是他重点照顾的对象,可惜的是他身边一直没有太合适的实验素材,唯一一个感兴趣的王镭在稍微了解了点之后碰都不敢碰。
如果迟晓秋愿意尝试,他这个当师叔的义不容辞!
“好。”
“好。”
一曲唱罢,望着迟晓秋朝着观众席行礼退场,徐容一边拍着手,一边想起了自身,如果自己哪天因为客观原因业务水平下滑了,还会坚持登台演出吗?
散场之后徐容并没有动弹,这场戏他几乎没怎么听,从迟晓秋的状态他又想到了自身。
自己到底是要搞一套只有自己能用的方法,还是每一个影视话从业人员都能够学习的技巧?
暂时的,他选择了前者。
他自己都还没研究明白呢,哪有功夫考虑别人,再者,别人能不能学关他什么事儿?
“濮院。”
“哎,小雷,你怎么也来啦?”
“我跟徐队一起过来的。”
濮存晰此时才注意到徐容,见他愣愣地望着舞台,道:“哎,哎,别发呆啦,人家都已经走啦。”
徐容恍然回过了神,道:“啊,噢,结束啦?!”
出剧院的路上,濮存晰瞧着徐容低着头一言不发,道:“你可别瞎想啊,人家论年龄比你大二十多岁,还是你晚辈儿。”
徐容恍然抬起脑袋,刚才把关于自身选择的问题甩干净之后,他脑子里冒出了另外一个疑惑:自己的水平真有尚长容说的那么差吗?
在京剧行当他只是一个初学者,但在表演这个大行当中,他可以算是半个权威,对比迟晓秋,他觉得自己也许有差距,但这种差距绝对是看得见的。
“你刚才说什么?”
徐容疑惑地看着濮存晰,“我没注意听,看了小迟的演出,我感觉,我似乎,也没我想的那么差。”
“小,小迟?”
濮存晰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但寻思了几秒,他又发现徐容的称呼,似乎,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他顿了顿,反问道:“你以前真的没学过?”
“没啊。”
徐容重重地点了点头,“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水平还可以?”
濮存晰瞧着他,笑着道:“很不错,如果借鉴的话我认为已经足够,当然,我不是不支持你学京剧,但是我认为你的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话剧上。”
他知道这番话效果微乎其微,徐容虽然比较老成,但是骨子里还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于是道:“如果你特别喜欢的话,我建议你专攻曹操。”
“专攻曹操?”
“对。”
徐容不解地望着他,问道:“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啊。”
濮存晰解释道:“以前有位演员,叫盖叫天,专攻武松,就有‘江南活武松’的称誉,也有人称程砚秋演的窦娥为‘活窦娥’,因为《六月雪》这出戏,谁也演不过他,就是如今,这出戏几乎成了程派的独家戏,别的派基本不演。”
濮存晰越想越觉得尚长容那只老狐狸没憋什么好主意,他最担心的是徐容哪天脑子一抽转投梨园,变成影、视、戏演员,人艺简直血亏。
徐容眼睛睁大了点:“我觉得你在坑我。”
“我怎么坑你了?”
“铜锤怕黑,架子怕白。”
“你要知道,你可是话剧演员,而不是京剧演员。”
徐容明白了他的意思,沉吟了一会儿:“我回去考虑考虑。”
于铜锤花脸而言,包公戏最难唱,唱一台包公重头戏嗓子得歇三天才能缓过劲儿来,而于架子花脸曹操最难唱,曹操卖的不仅是工架,更重要的是要表现这个人物内在的“气韵”,这几乎是历代花脸大家们都未必能迈过去的槛。
但是这个问题于他,一个出身于斯氏体系的花脸或许可以通过情绪体验降低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