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纯粹”是蓝盈盈的主观感受,徐容的表演给她的感觉,就像一块惊世罕见的翡翠上存在一丝不起眼的瑕疵,这丝瑕疵确实存在,但如果非要让她界定这丝瑕疵的由来和成因,就实在强人所难了。
刚才她见徐容批评濮存晰、恭丽君,以为人艺的氛围就是如此,因此脑子一热,就跟着感觉说了出来。
话出了口,她立刻就意识到也许自己捅了娄子,排练厅内几乎所有的视线霎时间全集中到了自己身上,每一个人的目光都怪怪的,被二十多双眼睛审视着,她的瘦长脸“腾”的一下红了个通透,徐老师可是系主任,人艺演员队副队长,怎么可能会演的有问题呢?
她在慌忙之间摆着手辩解道:“不好意思徐,徐主任,我瞎说的,对不起。”
徐容望着局促不安的蓝盈盈,温声安慰道:“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要有太多顾虑,你刚来还不了解咱们家的传统,有什么意见或者建议,尤其是创作方面的,只要觉得不合适,尽管提出来就是,不要觉得是前辈、领导就不敢说、不能说,咱们人艺没有那么多规矩。”
他确实是这么认为的,于新人,对前辈提意见,如果有道理,能够帮助前辈的改进、成长,如果没道理或者理解错误,提出来反而能得到前辈的纠正、指导,这是一种百利而无一害的文化,当然,也是反传统文化的文化。
见蓝盈盈仍连忙摆手,徐容半玩笑半认真地道:“不过先说好哈,说对了,等你一毕业,我立刻就批准你转正,要是说的没道理,我现在就让你转正,以后天天给你穿小鞋。”
“哈哈哈。”
排练厅内凝固的空气因为徐容的玩笑再次流动了起来,蓝盈盈望着徐容善意的、鼓励的笑容,稍微安了点心,在人艺,徐容是她唯一的熟人。
徐容是她的大学老师,虽然拢共只上过一节课,但是那也是老师。
等笑声落下,徐容才道:“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你还没出校门,我作为你的老师,再教你一课,不该说的东西,烂在肚子里,该说的东西,放声大胆的说出来,哪怕它是错的,不要说一半留一半、吞吞吐吐、含糊不清,你自己都不能坚定自己的想法,还能指望谁支持你呢?”
蓝盈盈听着徐容的鼓励,眼睛里几乎蒙上了一层水雾,道:“我,我就是感觉您的演的一切都非常非常完美,台词的抑扬顿挫也很好听,但是,但是就是像少了点东西。”
徐容再次尬住了,顿了顿,才不解地问道:“少了点东西,少了点什么?”
当着二十多人的面,他对当下的情况开始感到棘手,在他的预想当中,蓝盈盈应该是对剧本或者人物的理解出现了偏差,而接下来的发展大抵是蓝盈盈提出疑惑,他不以为忤地给予解答顺势再鼓励一番,然后蓝盈盈感激涕零地表示感谢。
如果没有事先得到通知,他简直怀疑蓝盈盈是任明或者濮存晰给他找的托。
如果蓝盈盈提出的问题水平较高,那也许今天的场景将载入人艺的历史,作为人艺表演体系成熟的事件之一,如同过去焦菊隐和于是之等人的问答。
可是蓝盈盈的表达简直在耍流氓:你演的就是不好,至于为什么不好,我也不说不上来。
“感情?”
蓝盈盈不大确定地道,可是随即,她又摇了摇脑袋,“好像也不是,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徐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不急,等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跟我说也不迟,不过,你既然什么也没说出来,今天是不能给你转正啦。”
“哈哈哈。”
徐容笑着,再次冲蓝盈盈和善地点了点头。
实习生,蓝盈盈。
他当然知道自己台词当中存在的问题,或者说,他的问题是所有华语演员的通病,以至于无论观众还是同行,从来都不认为这是问题,而已经习以为常。
他很早就发现,现行的表演体系,无论是斯氏体系也好,李斯特拉斯伯格体系也罢,都不完全适合中国演员,汉语是单音节的,发声部位靠前,所以传统的京剧、相声、曲艺全是往前送,而字母是多音节的,发声部位靠后,所以美声是从后往前送,看着区别不大,都是往前送,但是实际运用的过程中会导致极大的偏差,用美声的训练方法说汉语,单音节的汉字在嘴里打一个转儿才出来,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它被‘稀释’了。
他的发声训练基础基于西方表演体系的美声训练,拿来说汉语不是不行,但就像他的卡雷拉,加95的能跑,加92的也不是不行,但两者终归是存在细微的差别的,这种差别在和马自达对比时根本不会出任何问题,但若是和团长的车相比,缺陷立刻就会被无限放大。
他之前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用美声的方式说台词,后咽腔往往是紧的,但他已经通过传统的松弛、指向性练习等等方法可能的弥补了这个缺陷,尽管它依然存在,但对于整体的影响,已经到了一个基本可以忽略的地步。
但如今,他又借鉴了戏曲的念白技巧,这个问题又被他放大了点。
也证明了强行将西方的表演体系和传统戏曲的表演揉成一团,是完全行不通的。
他不确定蓝盈盈指的是不是这方面的问题,如果是的话,则暴露她对“台词”这一技术没有概念的事实,但凡一个在表演有一定研究的演员,就知道这本就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他徐容要是能解决,北电、中戏、上戏、中传得立刻得同时颁给给他徐某人一个教授的名头。
徐容坐回了导演桌,低头一瞧,本来在他左手边、任明右手边的铃铛,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一本场记本,而铃铛跑到了任明和唐晔之间。
徐容明白了任明的意思,不是不让自己说,而是最后一块说。
他瞧着濮存晰和恭丽君再次上场,视线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铃铛,他已经确定,无论是濮存晰还是恭丽君,对这台都没做十足的准备,感情差的太多了。
他们排的再好,最终大概率也不可能让他们上场,这台戏本来就是为几位老爷子、老太太量身定做。
等蓝盈盈上场,他又想起了刚才蓝盈盈的“批评”。
小丫头还真敢说,这怎么能是感情的问题呢?
他无声地笑着摇了摇头。
可是脑袋摇到了一半,他想起了李雪建,那个不需要声音也能演的人潸然泪下的演员。
他想起了郑融,那个四步走出的一位封建大家长气度的演员。
最后的最后,他想起了一个素未谋面的花脸演员,那个将《锁五龙》唱的豪气干云的裘盛容。
感情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在技术行当,用抽象的概念描述具体的技术操作,是耍流氓的行为。
但如果彻底抛开生理行动,台词当中的感情是如何塑造的呢?
重音?
抑扬顿挫?
逻辑间歇?
心理间歇?
......
还有没有别的没有别的方法来塑造呢?
徐容脑海当中突然冒出了一个词。
纯粹。
这是刚才蓝盈盈对他的评价。
可是此时,这个词如同黑夜中骤然亮起的灯塔。
有的!
有的!!
有的!!!
他想到了程派的“脑后音”,一种通过横隔运用气息的方式。
还有没有其他的通过对“气”动手脚的方向呢?
或者说,气,是不是本身就是感情的载体,而没必要一定要在“声”上做手脚?
比如戏曲的“偷气”,就是快速吸进去一点气息,而且要轻要快,不留一点痕迹,这种对气的浅显运用当然不能起到给“气”增加感情的效果,但却不失为一个方向,因为偷气这一技巧起到了让台词的“意”连贯的效果。
呼吸是气最基本的运行方式,也是气最容易调整的特征,当然也是效果最明显的方式,比如深吸慢呼?
也就是深吸一口气,通过核心力量控制,一点一点的去推动台词,这会给观众什么样的感受呢?
反过来,如果深吸快呼,又会给观众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加快气的运行速度呢?
放慢气的运行速度呢?
憋气呢?
提气呢?
......
在某一刻,徐容刹住了脑海中越来越活跃的思路,他觉得自己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
气的调整,还要匹配相应的发声方式,如深吸快呼,就不能“极限施展”,如果正常发音只能到“g”,那发声最高只能发到“f”,因为一旦抵达极限,声音会显得嘶哑......
还有三腔共鸣,这也是对塑造气的方式之一......
徐容坐在椅子上,只觉整个世界完全安静了下来,他的思绪从未有过的活跃,过去多年积累的技术、技巧、理论,在经过与传统戏曲的激烈碰撞之后,终于迸发出了最闪耀的火花。
蓝盈盈刚才的“批评”,误打误撞,一脚把他踹进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而此时,他已经站在了这处新世界,等他完善了这项气、声体系,于影视话演员,基于“和合”理论,这套体系基本上应当完成了五分之一到三分之一,而对于配音演员而言,已经形成了一套全新的体系。
“徐容?”
“徐容?”
“徐容?”
任明伸手在徐容跟前晃着,问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徐容张了张嘴,停顿了三四秒后,才张嘴问道:“想说的。”
任明眉头缓缓皱起,他总感觉徐容的状态十分古怪,跟丢了魂一样,说话更是驴唇不对马嘴,尤其是“想说的”三个字,就跟一个人受到了巨大的刺激,而导致思维陷入了僵滞似的。
可是他的眼睛又十分亮,没有半点走神。
徐容听到自己口中发出的声音也呆滞了一瞬,在说“想说的?”
这三个字时,他把气息托在了胸口,气流随着“想”“说”两个字缓慢的运动,而到了“的”字,甚至更慢了一点。
他本来想通过气息表达“疑惑”的情感,但是似乎运用错了方式。
但是,他已经大致猜到如何运用才是对的。
和任明对视了三秒钟后,他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在任明猝不及防之时,他猛地立起了身子,转身狂奔出了排练厅。
他需要把刚才的想法记录下来,然后再一一验证、拓展、修正。
“嘭。”
排练厅的大门重重地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哈哈哈。”
“喔哦!”
“哈哈哈哈。”
排练厅的人全懵了,唐晔听着走廊中传来的渐渐降低的笑声和奇怪的叫声,嘀咕道:“徐队,不是受到什么刺激了吧?”
任明愣愣地望着走廊尽头跑来的两个保安,扭过头看向濮存晰:“濮哥,小徐,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他从来没见过徐容如此失态,刚才从他发问,到徐容跑出去,徐容的表现简直像是疯了。
濮存晰皱着眉头冲着已经来到门口的两名保安摇了摇头,道:“我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他隐约记得,自从蓝盈盈“批评”了徐容之后,他就开始走神。
但他不相信这就能把他刺激的发狂。
而且他听笑声传来的方向,徐容应当是上了楼。
楼上的某间房间内,蓝田野、郑融、朱旭先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们注意到了徐容梦游的状态,但是更听到了他最后那句莫名其妙的“想说的。”
在某一刻,郑融反应了过来,急切地对年龄最小的徐秀林吼道:“快,去拦住小濮,不要让他打扰小徐。”
徐秀林虽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但也猜到肯定是重要的事儿,正要起身,却瞥见朱旭一路小跑着拉开了房门跑了出去。
郑融又转过头,瞧着近乎静止的屏幕,一边笑着,一边缓缓地坐回了轮椅上,就在几分钟之前,他们见证了一种全新的气、声运用方式的诞生。
徐容竟然不知不觉之间探索出了一条全新的台词体系,尽管他运用的还不太成熟甚至是错误的,但是他的确在没使用美声发声方法的前提下,完整地通过台词表达某种情感。
即使这种情感是不合时宜甚至是错误的。
“不得了啊,不得了啊。”
“是啊,我们是见证者。”
蓝田野缓缓地坐了下来,过了几秒钟,猛地一拍大腿:“坏啦。”
“怎么啦?”
吕中隐约猜到了某种可能,但是她仍不敢相信,见蓝田野和郑融一惊一乍的,疑惑地问道。
蓝田野急匆匆地起身出了房间:“我得去找张合平,必须马上把他调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