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剧场门口,望着刚刚张贴的演出取消通知,矮矮胖胖的办公室主任丁力军冲着两个保安道:“快点把门关上,耽误了徐队的事儿,你们担待的起吗?!”
正准备回去的濮存晰闻言身形微顿,无声地叹了口气。
院里也不是一团和气,徐容晋升那么快,难免有些人有意见。
丁力军是人艺的老人,论资历,自打分配来到人艺已经二十多年,外人总以为办公室是肥差,实际上也是苦差,院里大大小小的事儿,稍有差错,办公室主任都脱不了干系,更不用说迎来送往、画饼背锅这些本职工作,办公室主任是酒囊,也是气袋。
人艺是艺术团体,演员队、创作室和舞美处才是至关重要的核心部门,尤其是创作室和演员队,而且在他看来,丁力军的水平和小徐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他本来想说丁力军两句,免得以后吃苦头,可是最终又把话咽进去了肚子里。
徐容进入人艺后的待遇丝毫不比任明差,郑融和朱旭两位老爷子一路保驾护航,张合平和他时常提携,也就导致院里的个别人产生了某种误解,误解如果徐容离开了他们这些领导、前辈的帮扶必然免不了栽跟头。
就像某些人对任明“没什么城府”的误解。
濮存晰之所没言语,是觉得没必要,而且相比于丁力军对徐容的不满,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上心。
徐容的表演体系一经确立,必然要推而广之。
在原本的计划当中,徐容是人艺本届团带班的班主任之一,但是眼下明显行不通了,人艺的表演体系源于前苏联,也就是典型的斯氏体系,经过焦菊隐等一众前辈的本土化改造,形成了以斯氏体系为基础,以现实主义为风格的演剧体系。
可以确定的是,徐容开创了不同于美声发声的台词技巧,也就导致了徐容的台词风格和过往的人艺演员都存在一定的差异,如果新学员集体转向,那过去多年人艺的成果几乎全部付之东流。
在情感上,这是他不能接受的,他在这里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老去,几乎一生的心血都奉献给了这里。
但是另外一方面,他又能够感受到徐容所开创体系的巨大潜力和光明未来。
这是一种典型的以汉语为标准发声的表演体系。
目前为止徐容只有一名学生,宋佚。
如同斯坦尼的弟子迈克尔·契诃夫、卡捷琳娜·勃莉涅尔、杰米多夫、梅耶荷德、瓦赫坦戈夫一样,若是没有太大意外,以徐容未来的学术地位、影响力,他的学生未来大概率也将成为中国戏剧界、表演理论界、表演教育界举足轻重的人物,作为弟子,当然也担负着将他的理论推广、应用的责任。
如果不让新学员学习徐容的表演方法,若干年以后,等徐容桃李满天下,他们恐怕仍不得不回过头来学习,为时晚不晚尚且不论,他现在的坚持无异于误人子弟。
莫斯科艺术剧院能容得下方法派,但是苏联容不下。
中戏院长办公室。
徐祥看着张合平推到跟前的商调函,颇为意外地道:“为照顾家庭、夫妻关系?徐主任在我们学校,还影响他夫妻关系,这没道理吧?”
张合平笑着道:“也不怕老弟你笑话,这不是要评梅花奖嘛,我们这今年正好有一个名额,徐容还留在你这恐怕让人说闲话。”
徐祥闻言恍然,稍微踌躇了下,道:“张院长实在不好意思,我们还得再借小徐一年,我们去年刚开设了京剧表演专业,今年准备把这个专业单列出来,由小徐主管,他是尚长容的弟子,他来主管谁也说不出什么。”
“至于梅花奖评委会那边,我去沟通,相当于我欠你的。”
张合平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神色狐疑地盯着徐祥,道:“姓徐的,你不会想拖到我退休完了赖账吧?”
徐祥“啊”了一声,难以置信地道:“哎呦我的哥哎,你怎么能这么想?”
他能不知道张合平该退休了?
当初把徐容给哄过来的时候,他就算准了张合平的退休时间。
按道理张合平去年就该下了,人艺一旦换新院长,或者再跟过去似的,院长位置空悬几年,他先来个一推二五六,要是逼急了直接翻脸不认账。
等火速给徐容提了副院长,把生米著称熟饭,他就不信徐容还能回的去!
当年任明就是这么着留在人艺的。
可是张合平不是普通的人艺院长,论能量,只比当初身兼人艺和中戏两院长的老院长差。
在张合平和徐祥讨论徐容的归属时,徐容从笔记本上移开了视线,转而自记忆中搜索各个大大小小的流派关于气息的论述。
目前主流的表演理论体系以三大流派为主,但是三大流派并非全部,如格派、人类表演学派等也有一席之地,这些影响力较小的学派,有的是理论体系不够健全导致其有所偏重,如格派更注重形体,有的则对学习者的天赋要求较高,实质上哪怕三大流派,其指导理论也并非完善的体系,只不过相对于小流派,其相对完善罢了。
但能够称为“派”,都是经过验证的能够胜任绝大多数角色的理论和技巧体系。
尽管他也基本具备了称派的资格,但是他并没有打算给自己的方法命名为“某某派”或者“某某学”,“和合”这一贯穿于整个体系的思维取自于中国“致中和”的传统哲学观念,其中过半的方法、技巧借鉴了其他大大小小的流派、艺术形式,他相信随着越来越多的同行加入其中,去学习、使用、创新、完善,这一体系的指导理论、训练方法、应用技巧会越来越健全,最终成为全世界主流表演体系之一,而在母语为单音节字的国家,必将成为无可争议的主流表演体系。
而且相比于其他主流学派,这个新生的体系具备一点巨大的优势,那就是他这个开创者比较年轻,他还有大几十年的时间去探索、完善。
沉思良久,他走到窗前,思绪随着视线漫无目的地飘散,过了一会儿,他将视线收回,落在了剧院一侧的小鹁鸽胡同,在胡同拐角处,五个穿着某个武校校服的半大孩子正一边走,一边热烈讨论着什么。
走廊的尽头,朱旭听到熟悉的说话声,睁开了眼睛,发现是小张后,道:“小张啊,来给小徐送饭?”
“朱老师,徐老师他在干嘛呀?”
小张同学拿手指着走廊的方向轻声问道,她有点闹不明白,如果徐老师在接待领导,为什么两位老前辈在这守着呢?
朱旭侧耳倾听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去给你瞅瞅。”
一个多钟头没听到徐容念一句囫囵的台词,他心里有点不太踏实。
他如同一个观众一般,望着徐容在无际的荒野当中摸索出了一条道路,他不知道徐容要到哪里,但却知道,此时他停了下来。
他站起了身子,蹑手蹑脚地沿着墙角往徐容办公室的方向摸去。
走廊的尽头,蓝田野瞧着朱旭的动作,简直给他气乐了,这家伙从年轻的时候就不靠谱,没想到临了临了还不靠谱。
可是他又不能大声呼喊,万一惊动了徐容,打断了他的思路,他会后悔一辈子,只能拿动作示意他轻点,不要惊动了徐容。
对于徐容的状态,他也有点好奇。
朱旭走了几步,望见蓝田野不断拿手示意自己的脚下,他低头瞧了瞧,犹豫了下,弯下腰轻轻地脱去了鞋子,打着赤脚,溜着墙,朝徐容的办公室靠近。
“好,我起来,我起来,你们不用打我!”
在朱旭距离徐容的办公室门口只有两三米的距离时,走廊上极为突兀地回荡起徐容的声音,朱旭被吓的一个机灵,扶着墙立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声音乍然而起,又乍然而逝。
走廊再次陷入了沉寂。
朱旭定定地站了一会儿,犹豫几次之后,又无声地调转了头猫了回去。
而此时的徐容跪在办公室的地上,昂着头,两眼斜望着上方,默默地感受着身体和心理的状态。
过了几秒钟,他的嘴巴轻轻张开了个“o”形,道:“好。”
程砚秋利用脑后音形成了其独特的唱腔,他则利用共鸣形成了独特的发声方式,而“感情”则由气息来主导。
“好,我起来,我起来,你们不用打我!”
身体的状态,会影响气息的流速、方向,也就是意味着,理论上演员不可能在一种极度束缚的状态说出极度放松的台词。
刚才看到胡同里走过的五个穿着武校校服的学生,让他突然意识到自身所精通的另外一门技术。
八极拳。
八极拳的要点之一是呼吸自然,即身体状态和呼吸相合,具体而言,凡用力轻灵含蓄,肩胛放开、胸腔舒张,则要有有意识的吸气,用力沉稳、坚实,肩胛内含,胸腔收缩时应当有意识的呼气。
要点之二是内外相合,即形体动作与意一致。
这两大要点补足了他台词理论最后一块缺陷,即表演不应当违反生理行动,即在表演“痛苦”时,理想状态是能够感受生理上的痛苦。
想通了这点,徐容缓缓站了起来,在笔记本上重重地写了两个词。
“生理行动”、“心理行动”。
“叮。”
这是他接下来研究、探索、实践的方向,也是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表演并非分割的模块,气、声、台词必然要涉及肢体,就像大学教授的声、台、形、表的基本内容,也是同时学习,而非先学一个模块,然后再学另外一个模块。
蓝盈盈的批评给了他灵感,声的突破,相当于凿开了整个技巧体系的铁幕,剩下的就是按部就班的多方涉猎、实践,最后达到触类旁通的效果。
徐容看着笔记本上整整七页半内容,脸上露出了点轻松的笑容,这七页半内容的基础,有些来自李雪建,有些来自童自容,有些来自人艺的多位前辈,有些是尚长容的传授。
但如今,他在这些驳杂的理论、技巧的基础之上,创造性的以气息为核心,建立了一套适合汉语的台词体系,并且由此延伸出了对形体的需求。
可以说,整个体系他已经完成了五分之二。
他轻轻地放下了笔记本,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与此同时,听到徐容的的吟诵,蹲在楼梯间的濮存晰立刻来了精神:“这是,结束了?”
楼梯间或站或坐了二十多号人,他们有的本来就在院里,有的听说了蓝田野和朱旭两位老爷子夸张的行为特地赶了过来,一探究竟。
徐容的业务能力大家都认同,可是要说开宗立派,每个人心里都存着点疑惑。
吴钢不大确定地道:“应该是吧。”
濮存晰和任明对视了一眼,道:“走,看看去。”
当徐容走出办公室的一刹那,差点没给吓死。
在他门口两侧的走廊上,二十多双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似乎他们一早就埋伏在这里。
徐容抿了抿发干的嘴唇,笑着冲神情诡异地众人道:“各位,我正好有件事要告诉大家......”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濮存晰已经越过了他,冲进了办公室。
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他就被众人挤到了一边,等他反应过来,他的身旁,只剩下小张同学。
“不要急,不要急,我来给大家念。”
濮存晰翻开笔记本,缓缓念道:“第一,姿态和,和合为前提?”
濮存晰念完一句下意识地住了口,并没有再念第二句紧跟着的“第二,呼吸方法”。
徐容的描述让他有点不太能理解。
和合是个什么玩意?
而兴奋、期待的众人听到濮存晰的话,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都下意识地看向被挤到最外围的徐容。
最后还是黄微问出了声:“徐哥,姿态和合,应该怎么理解呀?”
徐容同样和疑惑地望着自己的濮存晰对视了几秒,而后视线缓缓转向一众同事,发现一个个都下意识地避开,他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们,都不知道?”
他以为这一概念跟吃饭喝水一样的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