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皓月当空,繁星隐匿,自然界在银色的披纱下,显得迷迷濛濛。青竹村已酣睡在这片迷濛中了。表面看去,一切都与往日相同:袅娜的翠竹,亭亭的松树,矮实的枸杞……都罩在一片迷濛中,既明白又不太明白。但是,透过迷濛,则可窥见那与往日不同的地方:村头上的岗哨,街道上的巡逻,各个屋子里传出来的齁齁的鼾声。……一切都显得十分安静。唯有村东头一栋被烧后重新盖起的房子的窗棂上,依稀透出几线亮光。严铁英率领游击队临时驻扎在这里。经过一天的行军和作战,战士们都已经相当疲累。当他们在与敌人搏杀时,是那样的英勇;如今歇了下来,他们又是那么安静。他们都沉沉地进入了梦乡。而她和赵明大叔还聚在昏黄的油灯下,在审视着地图,在确定着天明后的行军与进攻路线。他们分析,现在既然已经冲破了包一天的半圈包围,包一天和胡奎的民团显然都遭到了重创;而梁红玉呢,说不定还在铁笼山中转磨磨呐!所以他们决定,除留下伤员隐蔽在这几个村子外,全部人马向东进军,趁敌人的兵力都在铁笼山里,游击队首先攻破镇天镇,然后威胁锦阳城。这样,包一天势必会撤兵回援。游击队可以趁敌回援之际,迅速向北发展,再寻战机。他们在计划着这一切时,专门研究了一下梁红玉。铁英指出:这支民团,虽是初次上阵,但从上午接触的情况来看,它的战斗力还是比较强的。加上梁红玉是个争强好胜的女子,有必要在一定的时候予以打击,以挫她的骄横气焰。赵明拈着胡须深思良久,然后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告诉铁英说:据近些天来的侦察和半月来的了解,梁红玉此人很值得研究:一,她是国民党县民团的头子,但她又是作为锦阳县名绅梁维甫的女儿,作为一个艺高胆大的女中豪杰出任民团团长的。她的年纪尚轻,对政治无多见解。二,她对老百姓爱。这在她近期内对乡亲们的作为中就可以看出这种爱。她这样做的缘由现在还说不清楚,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她对乡亲们的帮助是真心实意的。说到这儿,赵明严肃地说:“上次我在给你的信中谈到了伏龙山之事,它是包一天经过精心策划和布置的,梁红玉一直被蒙在鼓里。所以她把全部的仇恨都集中在游击队身上。如果我们现在打她,这只能加深彼此的仇隙。“照您这样说,我们现在是应该先放放她了。“铁英含笑说道。“唔,不是放她。咱们要把包一天泼在我们身上的脏水洗刷干净,让梁红玉明白过来,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样?梁红玉的本质是好的,相信她如果明白其中的真相,就一定会改变对游击队的看法的!“赵明说。“那好吧!那就先放放她。不过我们还是得见机行事。同时还要和李灿说清楚,那是个愣头青,跟梁红玉干过一仗,吃了点儿亏,心里正憋屈着哩!”
严铁英说。“只要在道理上给小李子说清楚,他会通的。”
赵明点燃一筒旱烟说。李灿曾是自已多年的勤务兵兼警卫员,他是了解李灿的。严铁英瞪着那双秀丽的眼睛,俊俏的脸上现出沉思的神情。一忽儿,她自言自语地说:“那梁维甫是个什哩人呢?看来要了解梁红玉,首先必须要了解梁维甫啊!”
赵明磕了磕烟斗,说:“对!据说这梁维甫乃学生出身,曾在德国留过学,回国后又在黄埔军校任过教。听说蒋介石很看重他,总想起用他。但这个人的思想不左也不右,中不溜秋。听说梁红玉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而是在武汉买下的一个乡下姑娘。”
“哦?梁红玉是买得的乡下姑娘?”
严铁英瞪大了眼睛,“大叔,听没听说过,是什哩乡下的姑娘?”
“不清楚!”
赵明闪动着亮眼,不无惊诧地看了铁英一眼,“怎么,你认为她和你长得相像,可是你的妹妹?可你我都未见过这个梁红玉,时隔又这么久,又没有什么凭证可以证明。她走时还是个孩子。唉!……再说,你们家在枫树河,而她却是在武汉,不可思议呀!”
赵明边说边分析。他的脑海里也浮现出十年前枫树河畔的情景,自然地想起了那个壮烈牺牲的战友——铁英的父亲。严铁英美丽的大眼睛忽闪着,长长的睫毛飞扬起来。是啊,假若她的妹妹红英在世,也该是梁红玉这般的年纪了。但是,赵大叔分析的对呀,这可能吗?这是不可能的。他们正在这么谈论着,突然街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一是有人朝这边跑来了。严铁英和赵明的心里都一惊,现在已是夜深,一定是出现了紧急情况!俩人正要出屋,李灿一脚从门外跨了进来。李灿气喘吁吁地说:“队长,不好啦!敌人,好多的敌人啦!都在公路上。……”铁英和赵明同时惊问道:“什么?哪来的敌人?”
李灿喘息稍缓,便又虎声虎气地说:“不知道。我刚才查哨,走到东山头上,岗哨告诉我,南边公路上过来很多汽车。我一看,可不是么,二三里的山谷里像有一条长龙在游动呢!仔细一听,果然有沉重的车轮轧轧声,越来越近了。嗬,好长的一串啦,足有二三十辆。我寻思是商车,但一听不对,因为远处还有人喊马嘶声。我一看情况来得突兀,便交待哨兵继续监视,就赶来报告了。”
严铁英双眉紧锁。她看了赵明一眼,俩人的目光碰到一块,顿时都显出迷惑不解的样子。铁英说:“李灿,去叫上石磊他们,咱们到前面去看看。“李灿出去了。铁英和赵明交换了一下看法:从刚才李灿汇报的情况看,显然不是国民党的地方部队,很有可能是敌人的正规部队。到底是什么样的正规部队,只有看了后再说。说完,他们一前一后出得门来。抬头一看天,天上不知何时起了云翳,天色显得更为迷离。山野和树木都变成淡淡的一片,分不清真实的轮廓了。俩人走在街上,碰到了游动哨兵,便嘱咐他们提高警惕。来到村南,走出村子,见一个黑影蹲在一座土包上,塑像一般。他俩叫了一声,那人答应了。听着苍老而又倔强的声音,铁英紧走几步,来到他的面前,问道:“大爷,你为何蹲在这里?”
这人是郝义德郝大爷。自从古迪救了他的命后,他从心底感激游击队,一心向着游击队啦!一见是铁英,老人就站起来憨厚地一笑说:“没啥!我是来看着点的,免得那些狗杂种来暗害你们。刚才我听着大道上有人马走动的声音,寻思莫不又是那些狗杂种么!可是声音越走越远,是横着向公路走的.”严铁英和赵明一听,马上警觉起来。铁英问:“什哩时候?““刚过去有一顿饭功夫啦!他们悄悄地走着,很警觉的。”
郝义德说。“哦!”
铁英思忖开了:从时间上推算,很有可能是包一天。看来包一天也是担心游击队会乘隙而攻镇天镇啦!这时她责备起自己来了,“为什么不乘势攻破镇天镇呢?”
赵明问:”老哥,你可曾听到公路上的汽车声么?““没有。“郝义德答。铁英望着老人,用手摸了摸他的衣裳,都被露水打湿了,心里一阵激动。她劝道:“老大爷,您回去休息吧!这里不要紧,有哨兵哩!“郝义德倔强地说:“不,我就要专门对付那些在黑暗里活动的狐狸。“他把狗特务比作狐狸。李灿带着石磊、车朋、徐炜都来了。显然他们都知道了公路上发生的事,一个个手里都提着驳壳枪。铁英和赵明又劝了郝义德一回,见劝不动,只得作罢。他们带着小队长们直奔东山岗了。到了东山岗,哨兵迎着。他报告了公路上的情况:汽车已经向锦阳方向驶去了,步兵和马队正在行进。铁英分析着情况,觉得还不明朗,又领着往公路上逼近,在一个洼地里隐蔽下来。在朦胧的月色下,这里可以看清公路上行进的队伍。“是国民党部队。“赵明说。“是正规军。人数还不少哩!“铁英点着头说。车明说:“咱们还是干它一下吧,像上次一样,啃一下就走。“李灿马上表态:“对,干它一家伙,看样子他们是没有防备。“铁英没有吱声。此刻她的心里远比这几个小队长要想得远些——她想到半月前国民党中央军是前去皖浙赣边打红军的,这么快就转回,难道……她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看来皖浙赣边是凶多吉少!“赵明轻轻地对铁英说,”眼下咱们的计划不能实现了。“形势突变,很明显,游击队将面临严峻的局面。虽然新败了包一天,但是国民党中央军一回来,他们就会马上投入“围剿“的。观察了一阵,铁英带着小队长们仍潜回东山岗。待回到村子临时的队部时,已是半夜过后了。铁英说:“刚才大家都看见了,白匪军从皖浙赣边撤回来了。这说明两个情况:一是省委独立团跳出了包围圈了;一是遭到不测了。“无论哪种情况,都是对我们的一次严峻的考验。我们必须面对十倍、甚至十几倍的敌人的围剿。赵队长说得对,原订的作战计划显然行不通,敌人对镇天镇和锦阳城都会设下重兵,一旦弄清了咱们的虚实,便会凶狠地扑来。“刚才李灿和车朋提出再给敌一个冷不防。不行啦!有几个条件不允许咱们这样做。第一,伏龙山是上次伏击的地点,敌人肯定会加强戒备的;第二,咱们也十分疲劳,战士们总共才休息不到仨钟头;第三,等到咱们作好准备,敌人已经通过去了。”
赵明点着头说:“对!暂时不打是上策,不但是今晚不能打,恐怕今后一段时间也很难再打。避敌锋芒,打的赢就打,打不赢就走,这是我们一贯的作战原则。”
停了一下,赵明严肃地说,“也许我们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会失去上级组织和省委的领导了。”
大家心情都很沉重。“大敌当前,敌强我弱,力量如此悬殊是客观情况。但我们也不要因此而害怕。敌变我变么!咱们暂时放弃原计划,完全是为了更灵活更主动地打击敌人。老张同志临走时为什么左叮咛、右嘱咐?不就是让我们有最坏的打算么?”
说到这里,铁英的话铿锵起来了,“可是我们不怕,也不能怕!在南方,几年的艰难困苦都闯过来了,何况现在,我们的党中央,***带领红军主力已完成了战略转移呢!我们一定会闯过这一关,也一定会迎来革命的新高潮。”
这一番话说得同志们心潮澎湃。大家眼睛亮了,浑身增添了无穷的力量。李灿兴奋地挽起了袖头,车朋激动地攥紧刀柄,连一向憨厚的石磊和沉静的徐炜,也用双手扣住腰际的枪带,眼神里放着熠熠的光泽。铁英命令各小队马上作准备。部队到哪里去呢?这第一步应当慎重。铁英和赵明交换了意见后,果断地决定将部队撤至飞马石,然后待机而动。经过短时的准备,队伍悄悄地从青竹村出发了。村里的老百姓知道游击队要走,差不多都出来送行啦!铁英临走时叮嘱他们:要防备国民党匪兵的再一次掳掠。又对郝义德及村里几个积极分子说了些感激的话,因为有几个重伤员托付给他们照料了。黎明前的时分,照例是一阵黑暗。月儿西沉了,又骤然间刮起了冷风。旷野漫漫,一切都很寂静,只有马蹄碰着石板路,迸射出火花。……严铁英骑在滚雪龙上,眼望着深邃的天空,辽阔的原野,不由得长长吁出一口气:呵,更加残酷的战斗又要开始啦!